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測,公社領導只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著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松軟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來和你商量辦法麽!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沖你個人來的,只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才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你還幹不了啥,倒還不是不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裏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裏養著,比哪都強……”

郭平原話語溫馨,象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松了口氣。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為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象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台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盯著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給公社和縣裏寫信,要求恢復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麽?”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兒再經的起一鬥?”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裏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幹這個不成。即便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著落吧?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該都在台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台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著哩……”

“這個?是真的麽?”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象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紮紮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幹部被趕上連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響。台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台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只盯著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風吹得飛起,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擡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台,幹脆就在那裏閉目養神了。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匯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布了任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台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台上的老旦都嘆服不已。耗子為了進夥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裏常聽到的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麽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