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恩來講故事

在湘江東岸,紅五軍團三十四師進行著最後毀滅性的戰鬥,此時,油榨坪卻處在和平靜謐之中。

湘江血戰,雙方都受到了嚴重創傷。敵人,並沒有立即緊跟紅軍而至。中央兩縱隊,在油榨坪一帶,得到了一天寶貴的休整時間。周恩來從繁忙的事務中擺脫出來,緩步在資水河邊。下午三時的金色陽光,溫柔地撫慰著他。他深吸了一口氣,立即感覺到南方山林的空氣,純凈、清新,混合著落葉的芳馨,在溫軟的風中,一絲絲浸潤到他的肺葉裏,前天辛辣的硝煙味,已成了遙遠的記憶。

他一人走著,警衛人員與他拉開十五米左右的距離。他不知不覺地放慢腳步,迎面看到樹叢裏站著一個持槍的女兵,老遠就向他大喊:“你不能過來!不能過來!”

周恩來微微一笑,那個女兵他認識,叫王泉媛。“我們在洗澡……”

這裏的確是個洗澡的好地方,夾岸雜樹叢生,綠蘿紛披,庇護著一段寧靜的河灣,水深及膝。河面寬闊,水流平緩,不時傳來嬉笑和濺水聲。經常櫛風沐雨、風餐露宿的女兵們,並不怕河水的微涼,洗凈身上的塵泥汙穢,那是多麽愜意痛快。

周恩來轉身向回走,沿著彎曲的沙質的河岸,向一棵高大偉岸的白果樹走去,因為那裏傳來胡琴悠揚的樂曲。那是他所熟知的《梅花三弄》,音韻自由地舒卷飛揚,歡快明凈,又如泣如訴。音樂的魅力就在於某種情緒的高度抽象,它像一首蘊含著深奧哲理的詩。音樂具有最大的可塑性,不管你是喜是悲是愁是怨,音樂的波濤,都能把你的百端情感融入進去,升華成一曲歡快的委婉的憂傷的歌,滌蕩著你被日常事務沾染了的心靈。

周恩來從他身邊走過去,那個拉胡琴的業余音樂家,正把自己溶化在音樂的天國裏,忘掉了人間。周恩來不去打擾他。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使他想到自己的故鄉。他並不敢十分確定跟前這棵生有扇形葉的樹就是銀杏,它和蘇北平原上的銀杏樹略有不同。

久違的故鄉,像個遙遠的夢境,資水潺湲北流,它是不是匯往長江?

他坐下來,想起幼年時讀的詩:

大江歌罷掉頭東,

邃密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

難酬蹈海亦英雄。

陳天華在日本蹈海自殺是可以理解的,那是他對黑暗中國深深的絕望,那是對中華民族沉淪的悲號。他也許算不上英雄,自殺不是戰鬥!只能在中華民族的大悲劇中加進一個小悲劇。正像四十七年後,為了控訴社會上的惡勢力而跳海自殺的女青年範熊熊。[2]

周恩來面壁十年仍然未能破壁。什麽時候能夠深刻地揭示出中華民族的生命動力和悲劇性的根源呢?幼年的周恩來在尋找,壯年的周恩來在尋找,恐怕老年的周恩來還在尋找。他本身不就是悲劇性的嗎?他把尋找中華民族騰飛崛起的接力棒交在後人手上!他坐在資水河邊,聽到中華民族八十年代改革大潮的澎湃之聲了嗎?

他又聽到了激水的濺濺之聲。在他右邊,樹叢掩映的淺水裏,有個戰士把褲腳挽到大腿根,沖涮他的蓑衣,那是褐紅色的棕織蓑衣。這個蓑衣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在行軍途中他見過它,在湘江東岸的炸彈硝煙中見過它。這就是那個牽馱騾的戰士。

他走過去,和這個戰士攀談。戰士只知道他是騎馬的大首長,並不知道他叫周恩來。他告訴周恩來,他叫文慶安。他很滿意自己的名字,就是“喜慶安寧”的意思。

他把他披蓑衣的原因說得很含糊,只說是父親的遺物。他知道首長反對迷信。也許世上最聰明的周恩來,也未必窺得破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戰士的心靈秘密。原來人人的心扉並不是隨時打開的。文慶安不願意和首長多談,他小小的年紀就懂得言多必失。只有同鄉,才是他傾訴衷腸的對象。

列寧是怎麽評價農民的呢?“農民,他的善良和殘忍,他的勤勞和自私,他的聰明和狡詐是分不開的。”周恩來卻想打開這個戰士帶有神秘色彩的心靈。

“在江東岸拉馱騾的是你吧?”周恩來先坐下來,又擡手要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是的。”文慶安把蓑衣晾在一塊臥牛石上,怯生生地坐在周恩來身邊。

“飛機差一點炸著你吧?”

“可不,一塊彈片嗡的一聲緊貼著我的臉飛了過去,熱風把我扇了個趔趄……”

“好險,你應該注意防空,臥倒。你們受過防空訓練嗎?”

“空是防不住的。”文慶安像個哲學家似地擡頭望望湛藍的天空,“這要看命大命小。”他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立即補充說,“我知道首長是不相信這個的。可事情就是怪,就說前幾天吧,中央隊的首長們圍成一個圓圈在開會,一顆炸彈恰好落在正中間,眼看全完了,可是,沒有炸。我聽說子彈有瞎火,可沒有聽說過炸彈也有瞎火,你說,這裏面能沒有命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