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4年12月2日 新圩、文市之間的三十四師陣地

一 陣地即將陷落

炮火已經把遠近幾個山頭上的樹叢剝光了。白天,五軍團的戰士們借著炮彈和飛機炸彈坑作為抵抗的工事,與四面包圍的敵軍作拼死的搏鬥。

12月2日這一天,在新圩、文市之間的三十四師陣地淹沒在敵人的炮火中,血肉橫飛,彈片嘯叫。鮮血和泥沙凝固在一起的褐紫色山地上,遍布支離破碎的肢體和橫躺豎臥著敵對雙方的瀕臨死亡的傷員。山崩地裂的搏鬥,持續了幾十個小時。一團團黑色的碎雲,掠過陣地上空,猶如戰神翅膀投下的暗影。

三十四師師長陳樹湘,站在中間略高於其他陣地的山包上。舉起望遠鏡四面看去,仿佛進入一場險惡的夢境。巡視慘呼絕叫、屍體狼藉的戰地是需要勇氣的。他看見無數目眥欲裂的眼,瞪著硝煙漫卷的蒼穹。

整個紅軍主力全都過了湘江,他的三十四師被卡在湘江東岸!所有聯絡都已切斷。周圍幾個起伏的山地成了淹沒在血海中的孤島。他接到的最後指令是:“全力突圍,於鳳凰嘴一帶渡江,追趕前行部隊。如果不能渡江,就依據興安以南山地發展遊擊戰爭!”

陳樹湘兩眼盯視著電文,心情苦澀而悲壯。電文指出了兩個可能。但他清醒地知道,第一種可能已不存在,只有後一個可能——突出一部分部隊,留在江東打遊擊。他望了一眼用彈坑連接成的塹壕,鮮血滲透的泥土,泛著醬油似的紫褐色。一堆堆血肉裸露的屍體上,尚未燃盡的衣衫和棉絮,冒著焦煳味的輕煙。滴血的刺刀,折斷的槍柄,矗立在焦土之上,在中午的陽光下,閃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陣陣灼熱的山風挾帶混濁滯重的血腥氣撲到陳樹湘的臉上,像火,辛辣的硝煙直刺鼻腔,使他口焦舌燥、窒悶欲嘔。這是戰鬥的間歇,它意味著占有絕對優勢的敵人在重新組織調整兵力之後,再來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

全師已經被敵分割,互相失去聯系,只有萬世松的二營在距師部二百米之外的山丘上。電話線剛剛接通,便傳來萬世松的聲音:“報告師長,我們營還能集中起一個連隊,在各自為戰的情況下,我建議全師立即組織分散突圍……”

“你是說,要主動放棄陣地?”陳樹湘一向器重萬世松,他慍怒的反問聲調足以使萬世松感受威嚴。

“師長!我們二營可以撕開一個裂口,掩護師部突出去。趁現在還有這個力量……”

可是,此時的陳樹湘,卻不能接受分散突圍。從感情上說,他不願意放棄陣地;從理智上說,他認為分散突圍就是潰散。在萬世松看來,師長的這兩個觀念都是陳舊的!

“萬營長,你若是把陣地給我丟了,我要殺你的頭!”萬世松不是個膽怯的人,這句憤怒的話,可能給他帶去羞辱,傷害他的自尊。陳樹湘認為有必要向部下解釋幾句,“既然我們師是斷後,那就戰鬥到底吧,像個釘子,把敵人釘死在這裏!”

“師長……”萬世松難過地叫了一聲,沒有了下文。這是激戰的陣地,命令是不容許討論的!

敵人又開始了進攻,但這次進攻沒有預想的那樣狂烈。狡猾的敵人改變了戰術,它不想耗費過多的力氣一下把對手擊倒,僅僅是撕大它的傷口,讓遍體鱗傷的對手慢慢淌血,而後倒斃。

這種慢消耗似乎是致命的。但事物注定有利必有弊,反過來就是有弊也有利。

陳樹湘認為這種慢消耗是可取的,這樣正好可以較長時間地拖住敵人。他向部隊提出了決戰到底的口號,下定了以死殉革命的決心:“同志們!戰鬥到最後一口氣,寧死不做俘虜!”

這時,師部的特務連長(他是陳樹湘的內弟)丟掉了打光子彈的駁殼槍,滿身血跡,從彈坑裏站了起來,耗盡了皮下脂肪的臉松垂著,塌陷的眼窩在蓬亂的長發下像個骷髏。陳樹湘在三十米外竟然不認識他了。他提著馬刀,嗓子嘶啞地喊叫了一聲,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麽,卻又都明白是什麽意思,全連(只有一個排了)跟他向敵人沖去!

陳樹湘被特務連長這個動作弄呆了,他並沒有命令他沖鋒。這是不理智的行為,他看著沖進敵群的警衛部隊。這種殊死搏鬥是不是因為他的口號引起的?戰士們竟然缺少韌性,不願忍受長時間的折磨而去尋求死亡?那麽蠻勇反而成了怯懦,頑強反而成了脆弱?

這種近似瘋狂的搏殺,驚心動魄。最殘酷的是傷員與傷員的廝拼,他們用手用牙互相扯裂著對方的傷口。他們已無力呻吟,更無力呐喊,在滑膩膩的血窪裏扭曲滾動,把最後一點精力注入最後的一擊中。

這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陣地,這不是陣地,而是一個人。陣地,猶如一個遍體傷痕血將流盡仍然拼殺不休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