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陳樹湘之死

陳樹湘已經無法弄清他是怎樣突圍而出了,他已經在昏迷中失去了時空的概念。他開頭覺得受到了一種猛烈的撞擊,從地上飛了起來,而後被猛擲在地上,只覺得一股黑色的漩流沖進他的腦海,腦子被這波浪擊成碎片。他已經聽不到自己的呻吟了,對他來說,世界已經不存在了。身體如同沉入黑色的海水之中,微微感到它的波動和漂浮。

……他怎麽會來到這裏?這不是長沙城嗎?小吳門外瓦屋街,是灰色瓦房的陳宅。站在門外向他微笑的是妻子陳江英。妻子比他大一歲,已經三十歲了,“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人家”,可是妻子並不老,微笑著望著他,靦腆羞赧,兩頰上泛起霞暈,像新嫁娘一樣局促……

他一生在外,戎馬倥傯,至今還沒有子女,這不能不使他那想抱孫兒的年邁母親深深遺憾!

他像夢遊神似地走進陳宅的廳堂。這是小康之家、書香門第的那種廳堂,他看到了父親視如珍寶的端硯和筆筒,一個擺放著二十四史的楠木書櫥,占去半面墻壁……他在這裏度過了童年時代。那是充滿歡樂的時代。

他又看到了父親手書的那幅條屏,那是他從小就背得爛熟了的: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北伐時期,他抱著捐軀赴國難的壯志決心,投筆從戎,跟北伐軍一起離開了他的家鄉!家鄉的變化怎麽這樣大?他有些驚詫。他的家鄉小吳門外的石柱,怎麽這樣高?他家的灰色宅邸,怎麽會在雲霧繚繞中向上升起?

他覺出有人走動,湊近他的臉。他記起過去在夢中常有這種飛飄的感覺。身輕如雲,扶搖直上,突然他覺得搖動得厲害。

……他的眼前出現了紅旗招展的寧都!就是在這裏,他們舉起了義旗投到紅軍隊伍裏來。

……他眼前出現了戰場。一個黑色的惡浪,把他打沉下去。他墜入了黑色的深淵。

生命是頑強的,有時,頑強得不可思議。陳樹湘蘇醒過來了,但不是真醒,是夢中的清醒,可怕的噩夢:他站在陣地前沿。炮彈如雨,向他直直飛來,穿體而過,落在陣地上。他不理解他為什麽擋不住炮彈的穿射,也不理解,為什麽炮彈也傷害不了他。

他的身後是肢體折裂的陣地。突圍的士兵奔突奪路而出,他看到血窪裏浮泛著粉紅色的泡沫。他覺得穿身而過的炮彈的熱浪使他像在火中燃燒。他轉過身子,眼睜睜地看著萬世松帶著幾十個人沖了出去。他又看到大火一片一片吞噬著他的陣地,他不明白,陣地上為什麽只有他一個人直愣愣地站著。腦子裏是一片迷茫。他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忍受萬炮穿身的苦痛。緊接著,他感到自己像一朵輕浮的雲蕩漾溶化在血紅色的晚霞中。

這種輕松美妙的時刻不知延續了多久,他覺到了強烈的觸動。

“沒有死!”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聲音。

“沒死就好!團長就是要活的。”

“聽說這是個師長,我看不像。”

陳樹湘已經完全清醒了,他落在敵人手中了。他緊閉著雙眼。他不記得是怎樣落進敵手的,但他還清晰地記得跟萬世松發脾氣的那個瞬間,那時,萬世松決定帶著他突圍。

“老萬!我命令你把我放下,把我的槍給我!”

“絕不!”萬世松向戰士們低聲吩咐,“擡上師長!”

“老萬,這樣對誰也沒有好處,全都完蛋!”

“走!”萬世松讓戰士把師長擡起來。

“老萬,你是在犯罪!對革命犯罪!”

萬世松根本不聽師長在說什麽,他把槍一舉,帶頭沖了出去。他帶領著三十多人沖出去了,師長的擔架卻沒有跟上來。理智告訴他:如果再殺回重圍去救師長,那的確等於犯罪了。

陳樹湘希望的正是這樣。

早已被戰鬥榨幹了精力的兩個戰士擡不動他,一屈腿就跌下去了。他從擔架上翻落到冷硬的沙礫地上,早已經失去了疼痛感,只覺到一種苦澀欲死的窒悶:“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觀。早結束這一切吧!”

陳樹湘又聽到七嘴八舌的聲音:“擡到團部準死,那不白擡了?”

“你他媽的啰嗦什麽?叫你擡,你就擡……”

陳樹湘覺得自己被粗魯地拋到擔架上。

“聽說到團部去照相,一個師長,可是大頭子。”

“不是照相是照電影……把俘虜的人全照上,送到蔣委員長那裏去請功!”擔架沿著凸凹不平的道路,顛簸著,搖晃著。

“誓死不做俘虜!這是我提出的口號。可是,做了俘虜的倒是自己。”陳樹湘微睜開眼睛,他想,“我必須死!可是,怎麽死呢?”他盤算著,“若是過河我能不能還有力氣翻到河裏?噢,最好是在翻山的時候,滾進山溝裏。”可是,在傍晚的霞光下,他眼前是一片坡度極緩的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