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34年11月29日 湘江東岸黃土崖高地

一 擔架上的毛澤東

渡過瀟水,臨近湘江,毛澤東躺在擔架上,蓋著灰色軍毯,懷著一種惆悵的心情體驗著孤身一人的滋味。

他望著昏暗的天空,四周,像夏天雷陣雨時的黃昏,炮火的閃光猶如遠方的沉雷閃電。一直久治不愈的惡性瘧疾,耗去了他的精力。他懶得站直來活動活動腿腳,只是向身上扯一扯軍毯,擋住夜風襲來的寒意。湘江,對毛澤東來說,具有特殊的感情,僅僅提到湘江的名字,就會蕩起他不盡的情思。湘江,寄寓了他多少夢想與希冀。

十九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深秋,他站在長沙城西湘江中一個狹長的小島——水陸洲上,遠望層山、近看水流,雄心勃發,遊目騁懷,長歌高吟: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那時他風華正茂,心比天高,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不把任何帝王將相看在眼裏,視諸侯若糞土,立志主宰大地之浮沉。器大者聲必宏,志高者意必遠。那是何等氣魄!壯懷激烈慷慨縱橫。嶽武穆、辛稼軒“氣吞萬裏如虎”之勢,只能是將帥之威嚴,卻絕非帝王之氣概。

毛澤東的性格和浩然之氣,並不來源於他的家教。在他父親眼裏,他是個懶惰無用的、不能繼承家業並使之發揚光大的不肖子孫。他曾以跳塘相威脅來抗拒父親的打罵和羞辱。

他的性格來源於湖南的韶山湘水,高嶺給他以崇高與堅強,湘水給他以豪爽與奔放。除湖南人粗獷剽悍和我行我素、永不服輸的民性之外,《水滸》給他以反叛精神;《三國演義》給他以智慧謀略;中國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外國的拿破侖、華盛頓、彼得大帝、林肯……一代代英雄豪傑,都喚起他改造中國的勃勃雄心。馬克思主義和中國的古典哲學,像一桌雞魚肉蛋皆備的盛宴,一齊消化後變成他的血液。

他是獨一無二的,既是偉大的政治家,也是偉大的軍事家,既是偉大的哲學家,也是獨樹一幟的詩人。當他袒胸露肚,躺在藤椅上擺動著大腳丫,或當著客人面解開褲腰捉虱子,間或說幾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類的鄉間俚語和“屁話,屁事,放屁”等不雅的短詞,也就露出了他怎麽也抹不去的農民底色。

美國的韋恩·戴埃說過:“偉人之所以偉大,關鍵在於:當他與別人共處逆境時,別人失去理智,他則下決心實現自己的目標。”成大業者兩個條件是必須具備的:一是經天緯地之才;二是堅韌不拔之志。

兩年前的寧都會議,使毛澤東失去了實際權力,這在他來說,是非常痛苦的。本來是以請病假回後方休養的名義,將被解除軍職的決定公之於眾,結果,他真病了,而且在兩年中,幾乎都在病中度過。

1972年,理查德·尼克松在驅車前往北京機場時,曾向周恩來談到過這種心情,他說:“在選舉中遭到一次失敗,的確比戰爭中受一次傷還痛苦,後者只傷了軀體,而前者卻傷了精神。但是,選舉的失敗卻有助於培養力量與品格,而對於未來的戰鬥是很必要的!”很難說這位美國總統說的自身感受,就能完全反映此時毛澤東的心情。

當時,周恩來是贊同尼克松的觀點的,並且加以補充,他說:“那些一生都走著平坦大道的人是培養不出力量的。一個偉大的領袖只有逆著潮流而不是順著潮流遊泳才能培養出力量。”

這話引起尼克松的進一步感慨:“某些政治領袖從未處於逆境,其他一些領袖則從未戰勝過逆境,只有少數領袖能在逆境中樹立自己。”當然,這些三十八年後才說的話,不會是預言三十八年前處在逆境中的毛澤東。

此時,在湘江邊的毛澤東,並沒有想到他的那首《沁園春》,也不曾產生出“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任何聯想。

戰士鮮血染紅的江水,使他想起的是魯迅先生那首著名的《湘靈歌》:

昔聞湘水碧如染,

今聞湘水胭脂痕。

湘靈妝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窺彤雲。

魯迅先生這首詩,是根據1930年11月24日革命烈士慘遭殺害的所謂“長沙事件”的報道而寫的。那時,李立三的左傾盲動主義正在盛行。1930年7月和9月兩次攻打長沙,革命戰士英勇奮戰,湘水染赤,楊開慧亦於此時被捕,於1930年11月24日被殺害。

“長沙事件”及楊開慧等共產黨人的犧牲震動了全國。上海等地報刊在報道時,曾提到毛澤東和楊開慧的關系,魯迅在這裏借“湘靈鼓瑟”的故事,寄托對革命烈士的哀思,表示對反動派血腥屠殺的憤怒。毛澤東從魯迅的《湘靈歌》想到了楊開慧,心中充滿著一種常人皆有的緬懷與愧疚:當楊開慧帶著兩個孩子在風險浪惡、危機四伏的湘江兩岸為革命奔波時,他在井岡山和賀子珍同居了。無論他如何排遣,某種負疚感總是無形地伴隨在他和賀子珍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