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興國壯士

林彪總是習慣地把望遠鏡投向戰場縱深,從敵後的反映,能看到前沿的戰鬥是否持久。但他被前沿的拼搏吸引住了,那是兇神惡煞似的拼搏,咆哮聲猶如獸吼,那戰士(也許是連排長),沒有步槍,持著一把大刀在與四五個持槍的白匪砍殺,表現出他的勇猛和蠻力。

林彪不認識這個彪形大漢。他不像許多善於接近士兵的指揮員那樣,能叫出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的籍貫,甚至還知道他們的愛好。他認為這不是統帥之長。統帥,應該用他的智慧謀略和果決精神去克敵制勝,以少的犧牲換取大的勝利,這才是真正的愛護士兵,而不是嘩眾取寵。他不知道這個戰士已經砍死了幾個敵人,但他能從那把血淋淋的鬼頭刀上,體驗到一種聞所未聞的痛快和亢奮。這種瘋狂的拼殺的快樂,只有喝足了戰神杯中的濃酒之後的勇士才會有。他喊叫著,滿身都是血汙,不知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敵人的。

他一刀劈進對方的肩胛,一公裏外的林彪似乎聽到了骨頭的斷裂聲。那勇士卻突然虛脫了似地無力拔出嵌進肩骨中的利刃,這是他一生最後的一刀。他向前一傾,好像是去擁抱他的仇敵。這時兩把槍刺,同時從背後刺進他的兩肋。他無力哼一聲,就一頭沖向死敵的胸懷。他那可怕的巨大的身軀,背上插著兩支來復槍,頹然跌倒在敵人的屍堆裏!

“斯巴達克斯的死法!”林彪不動聲色,既沒有在意那個倒下去的戰士,也沒有在意飛機在他身旁掃射時打起的一串土花!在戰場上,他的心是鐵打的,意志也是鐵打的。他把望遠鏡投向遠方!

後來才知道,那個撲地而死的壯士是興國人,一個佃戶的兒子。“蘇維埃”便是他追求的天國!他的天國是具體的也是現實的:中央蘇區的艱難困苦,年年處在圍剿、反圍剿的動亂中的生活,是不是他的天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還有一個更美好的天國——共產主義。那個天國對他來說是遙遠的、虛幻的!

農民,有時看得很近,兩眼只盯著從土豪手裏奪回的幾畝山地;有時想得很遠,把希望寄托在來世。

他竟又吃力地擡起頭來,瞪視著屍體狼藉的陣地。他一時忘了為什麽到這裏來,又不知道到哪裏去,也忘了為什麽拼殺。他大口噴吐著鮮血,全身撕裂般的劇痛。他望著血淋淋的陣地,久已消失的自豪感和征服感又突然萌發出來。

周圍的一切景象,他並不完全理解,像一場兇險的夢境。他低下頭去,落在他的仇敵的胸脯上,那裏正鋪展著他那砍刀上的紅布條!這紅布條是擴紅時動員他參軍的那位年輕姑娘給他拴上的!

那首總是以“哎喲來……”開頭的興國山歌,使他清醒過來:

哥哥參軍最光榮,

妹妹把你送幾程。

……

他還能在興國見到她嗎?他突然想到應該殺回興國去,那裏才是他追求的天國!他的拼殺就是為了興國,為了送他到部隊的那個叫王秀蓮的姑娘!本來看不見摸不著的天國,原來是這麽狹小,這麽具體,這麽實在。

“我殺回來了,秀蓮妹妹!”

王秀蓮仍然是他參軍時的那身打扮,仍然是掛著那一臉開朗樂觀、略帶幾分頑皮和嘲弄的微笑:

“你是我送上前線的第八個!再有兩個,我就超額完成我的擴紅任務啦!我會成為擴紅模範的!”

一陣委屈浸透了他的心:“秀蓮,難道你是為了……”

他覺得映現出他的天國的那面鏡子破碎了,眼角滾出了兩顆淚珠。他想擡手抹掉,可是他的手已經綿軟無力,開始了死亡的過程。他的頭劇烈地搖擺了一下,就平靜下來,他僅僅是那個擴紅姑娘送上前線的第八個……

那首以“哎喲來……”開頭的山歌還在響:

一盼你革命到底不變心,

二盼你勇敢殺敵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