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博古與李德

1936年7月,在陜北保安,博古對斯諾用英語介紹生平時,斯諾對他的印象是這樣的:

博古是我遇見過的有風度、有趣的中共領導人之一,也是政治局中最年輕的一個成員。他個子較高,身材瘦長。確實,他總是處在極度興奮之中,動作急促而不協調,常常愛神經質地哈哈大笑。他的牙齒前突,眼睛外鼓,特別是透過深度近視眼鏡,眼球好像向外鼓出。阿奇士爾德·克拉克·克爾爵士常稱他怪人。他喜歡打網球、打撲克。他理得很短的寸頭,好似一把硬刷子在頭頂上。他頭腦反應很快,像周恩來一樣敏銳,也許比周還要敏銳……

此時,他並不完全像斯諾描繪的那樣總是處在極度興奮之中,而是恰恰相反。

他以二十七年的人生閱歷(1931年負責中央工作時只有二十四歲),擔負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職務。他作為王明的化身,支撐著中國革命的危危乎幾欲坍塌的蒼穹。他是不是一座博大精深、基礎穩固、頂天立地的高山?他是不是也會覺得自己的肩膀稚嫩?

嚴格說來,博古獲得如此職高權重的地位,連他自己也感到偶然。臨時中央負責人的地位,一下子就把他推上了峰巔。他應該具有政治上的遠見,軍事上的才能和一個偉大人物的決策能力。但在這些方面他都不夠,他沒有辦法跟周恩來、毛澤東、朱德相比,甚至也不能和任弼時、彭德懷這些人相比!

在“最高三人團”中,他能力最差、資歷最淺,在部隊中享有的威望也最低。但他又處在作最後決策的地位,這是歷史的偶然安排。他並不是那種不可一世、剛愎自用的人。他骨子裏是個滿腔熾情的知識分子,他必須倚重李德和周恩來。但是,老一代和新一代的革命家,對周恩來的印象是不相同的。有人認為他是調和主義,而王明、項英等人則認為他已經邁到右傾機會主義邊緣了!他有辦事的卓越的才能和超人的優良品格。用他的能力,卻不用他來決策。這樣,博古偏向於李德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博古長於馬列主義理論,卻短於軍事知識。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短期軍事訓練,簡直形同兒戲。如今,他只能通過周圍隆隆的炮聲和湘江上的浮屍感受形勢的嚴重。即使順利過了湘江,即便打勝了這一仗,往後呢?瓦罐總在井邊破,拖過十一能拖得過十五嗎?他也希望快些與二、六軍團會合。但是他沒有李德那樣堅強的信心。未可知的危險在前面等著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取下沾滿灰塵的眼鏡,用手帕擦擦,又擦擦暈眩酸澀的眼睛。他感受到一種沉落江底的那種永劫不復的陰冷和沉重。

意想不到的最高權力驟然落進手中時,他振奮了很久。這種變化太突然,太巨大,一時難以適應。在他慢慢習慣了這種變化時,振奮之情也就淡化了。他產生了一種置身於絕巔危崖的惶悚感。在這種位置上是不能失足的!

後來,他在保持地位的同時,卻把權力之柄,委托給李德和周恩來,自己只處在選擇決策的地位。李德頭頭是道的軍事理論和國際顧問的身份,使他的天平指針自然向李德一邊傾斜。遠在紅軍出征之前,他就感受到了一種茫然,在廣昌前線時,由於對自己缺乏自信,他常常感到精神緊張。那時,李德便是他的精神支柱,現在他更需要這根堅強的支柱。

在整個軍事會議期間,博古幾乎沒有拿出個人的見解,只會點頭搖頭。他相信李德,也相信周恩來,同時又把朱總司令當成一個經驗豐富的、可以信賴的、可以按照別人意圖專事指揮作戰的將軍。

在博古心頭,籠罩著雙重陰影:一是紅軍的前程,二是正在散布不滿情緒的毛澤東。他想起了項英對他的警告。不滿情緒早就有了。他以為“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消除了許多隱患,而現在卻證明隱患並沒有消除。

李德已經感到他的威望在逐漸喪失。雖然他還是“最高三人團”的主宰,卻已經不是眾望所歸為大家所倚重的人了。許多事情已是不經他的過問便命令實施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失去權力是痛苦的事。在哲學思想上,李德推崇英雄史觀,他曾一度強烈地表示要造出一個熱火朝天的革命大好時勢來:爭取一省或數省勝利,這種勝利必將載入世界革命史冊,也不辱他的來華使命。

在莫斯科,披著霏霏雨雪,跨出伏龍芝軍事學院的拱形大門時,他就撫摸著各科都是優等的畢業證書,為自己規劃了遠大的前程。自封了一世將才!

當他身著西裝,懷揣一張奧地利護照,橫越飛雪漫漫的西伯利亞時,他又歷數了來華的歷屆政治顧問和軍事顧問。

他首先想到是列夫·加拉汗,這位第一任駐華大使;其次想到了米哈伊爾·鮑羅廷——這個支配廣東革命政府的人。他更是懷著一種尊敬(他從未崇拜過什麽人)的感情想起瓦西裏·布留赫爾——這個使中國人難忘的、指揮北伐作戰的加倫將軍。在他眼裏,印度人羅易是個失敗的形象;巴威爾·米夫,這個為他送行的東方部副部長,倒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知道,在反對托洛茨基的鬥爭中,米夫成了斯大林所信賴的紅人。米夫是中國的蘇維埃革命戰略的籌劃者,也是中國大動蕩的目擊者。1927年2月至6月訪問上海、廣州、武漢,1930年末第二次來華,參加中共1931年1月在上海召開的六屆四中全會,深諳中共內部的派別鬥爭。至於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遠東書記處1920年向中國派遣的維經斯基工作小組,雖然也曾於1924年4月再次來到中國,卻對激烈動蕩的中國幾乎沒留下什麽印象。維經斯基甚至不知道還有個年輕的東方學者、不屈不撓的國際革命家柳德維格·馬季亞爾。在李德看來,米夫是真正的通曉中國情勢、指導中國革命的專家,維經斯基無法與米夫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