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紅了 ——關於書名的一些話

在《紅高粱》中,三次提到了同一首歌。第一次,是任副官訓練鄉兵時。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墻頭上,看著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墊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墻裏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土墻上,緊盯著沐著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著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

第二次,是槍斃強奸民女玲子的軍需處長、余司令的叔叔余大牙時。

余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汪裏,野生著一枝綠荷,一枝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

余大牙是強奸民女被槍斃的,他當然不是英雄。他是個普通的中國人罷了,甚至是中國人中屬於“敗類”的那一部分。而作者是這樣寫的:“余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

第三次,是余司令為叔出殯之後。

父親發現余司令提著槍的手臂緩緩地舉起來,槍口追蹤著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驚訝萬分,但無人敢吱聲。任副官全無知覺,昂首闊步,有條不紊,迎著齒輪般旋轉的太陽,向著村子走。父親看到手槍在余司令手裏抖了一下。父親幾乎沒有聽到這一聲槍響,它是那麽微弱,那麽遙遠。父親看到這粒子彈在低空悠閑地飛翔,貼著任副官烏黑的頭發滑過去。任副官頭也不回,保持著均勻協調的步子繼續前行。父親聽到從任副官那兒,傳來嘬唇吹出的口哨聲,曲調十分熟悉,是“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我父親熱淚盈了眶。

“國破山河在”語出杜甫的《春望》,充滿對國家殘破的悲憤,似乎沒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樣激昂。中國抗戰,更多的是悲憤和犧牲,這是一場在絕望中的奮起抵抗。我們不喜歡戰爭,但強盜闖進了我們的家園,我們只有拿起槍來戰鬥。

用“國破山河在”作為本書的書名,我的思路來自《血染的風采》一歌中的唱詞:“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這本書,我的本意在於紀念在抗戰中奮起抵抗、寧死不屈的中國軍民。“山河”的含義,是在國破家亡的時代,這些不屈的中國軍民,用自己的身軀融入了中國的山河,所以中國的山,中國的河,都被賦予了不屈的靈魂。敵強我弱,你可以打敗我的政府,占領我的城市。但是,不肯屈服的中國人和亙古在此的山河是融為一體的,你永遠無法征服。

我以為,抗戰中國的力量,不在槍炮,而在精神。這種精神來自中國的山河,一如為了這種精神死難的中國人,最終又長眠於山河間。起於塵土,歸於塵土。

再引申一點,抗戰中的中國之所以不可征服,或許正是因為當時這片土地的主人之為中國人的原因。中國人的性格善於忍耐,後發制人,但骨子裏的高傲和堅韌,又使他們能夠在別人早已會屈服的情況下頑強地堅持下來。

大刃無鋒,我以為是中國人的國魂。

在曾經的文章中,我將海外的中國人比作野草,曾有朋友感到憤怒,責問我中國人為什麽是野草,你是不是要侮辱中國人?中國人應該是喬木,是青松!

其實,我們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野火吹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草,是一種貌似低微,但生命力極強的植物。你可以輕易地拔起一棵野草,斬斷它,蹂躪它,但是,一旦放手,它又會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生根發芽。一棵野草毫不起眼,但當你站在呼倫貝爾的高原上放眼望去,那一棵棵野草聯成的覆蓋天地之間草原,其雄偉和壯觀,只有讓你感到自己的渺小。

一如南苑之戰中沒有留下姓名,卻在十個換一個的白刃戰中猛撲上去的學生兵。

一如扛著一個小小的手提箱就背井離鄉走向天涯,最終卻形成了世界各大公司技術部門中不可或缺的“中國軍團”的中國工程師們。

一如今天吃著最便宜的盒飯,幹著最艱苦的勞作,還要寄錢回家的民工們。

你說民工和工程師們是為了自己的家,可不是為了這個國。國家國家,中國人的觀念中,國和家的關系是緊緊相連的,都蘊含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期待,一個個中國人的家,就構成了這個被叫做“中國”的國。

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1937年,一個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放下手中的鋤頭、鉛筆,用最簡陋的武器,迎著意圖滅亡自己家國的侵略軍,沉默,但是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自己家園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