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4/11頁)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我買好了下午三時的車票,明天淩晨就可以趕到!”

“你怎麽知道我會回去?”

“因為你……是個戰士!”

我要告訴你一種聲音

淩晨的焉支山蒙在一層低暗的雲層中,到處一片壓抑的薄暮景象。單一海和馮冉翻過那道山梁,坐在草叢中歇息。初冬的霜露太重,他們身上已被濺濕。鞋子此時又重又凍,令人產生深深的寒意。

單一海疲憊地把身子放平,昨天半夜汽車把他們扔到公路邊兒上,倆人便即往山上趕。夜色中的山路可怕地坎坷著,他們幾乎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夜。馮冉站在那道山梁上,費力地向下看。半晌,他驚叫般地長呼:“頭,你看,那片古城就在山下!”

單一海翻起身。薄雲輕紗般地罩緊了那片古跡,偶爾的稀薄處,才顯露出一片狼藉的土黃。他的心異樣地抽緊,略微呆了呆,轉身向山下走去。身上的疲倦頓時煙消,頭腦可怕地清晰著。他內心覺出一種深深的召喚,仿佛有個人在他的心底裏喃喃自語著某種話語。他覺得,他的行進其實只是那種召喚在行進,他只是個被召喚的人。而那召喚他的又是誰呢?

終於站在那片古殘跡的面前,單一海立即覺出一種逼人的寧靜和新鮮的泥土氣息。那座殘跡……哦……它其實不該是殘跡了。原先高矗而立的巨大城池已蕩然無存,它神秘地隱去了原先令單一海深覺震驚和迷戀的土垣。它們恢復了本來的面目,泥土和泥土相互擠壓著,倒伏著,甚至在瞬間就恢復成了顆粒。而那些原先組成這高大城墻的土呢?那夢境一樣令人訝異的高大城池呢?它們為何在一瞬間就消失成了一堆平靜的泥土?這些土……哦……這些土真的是組成那座城的土嗎?它們居然是這些土組成了那座兵城。可又是它們,累了似地,把自己又還原成了粉土樣的顆粒!單一海的內心狂跳,他禁不住雙腿跪下,用唇去吻那些土。

馮冉吃驚地看著單一海的舉動,繼而,他把臉轉向了那剛剛跳躍而出的晨陽。呵,一個男人對大地的崇拜或者跪伏在大地上,這本身就讓人震驚和感動。

初冬的土幹硬著,它們居然不肯沾上單一海的唇。單一海深深地摳下一大把土,輕輕地嗅。這土居然有著極深的鹹腥味和陳舊的氣息。甚至死亡的氣息,單一海的眼睛潮濕著。他輕站起來,這座城的倒毀比它站立時更讓人震驚。那些殘缺的土垣仍站在晨風中,它們身上的土粉被風來回揉洗著,已經有了新的風痕。那是另外一種戰爭呵!沒有毀於人類的手中,反而被自然給打敗了。它死去的樣子可真獨特,甚至悲壯,他忽然想起了一位詩人的話:“他一生只呈現幾種面孔,偶爾是新生,繼而是成熟,再就是掙紮的生。”哦,那這呈現的就是一種掙紮的生了,單一海胸腹中湧出深刻的悲壯。他擡眼看見那座古閱兵台,它的半邊也給搖開了,只有半邊仍呈現著巨大的平靜。它用半個姿勢維持著自己的原狀,可那半邊垮去的部分,卻懸崖般顯出了奇崛。

單一海緩緩走上去,整個古跡只是一片殘垣斷壁。現在,它更像古跡了。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人們只會把這當成新的傳說,而這傳說的人又會是誰的呢。單一海腦中忽地閃過子老,子老像個巨大的悲傷壓過來。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仰天長嘯,那聲長嘯類似於呻吟而接近了悲鳴。它在晨間的山谷間回蕩沖撞,如同一頭掙紮的悶獅。單一海的嘯聲震動了全連,戰士們都驚異地從各處跑出來,驚異地看著他,待看清是自己的連長後,大家卻都驚異地沉默。

單一海嘯畢,感覺內心中的抑郁之氣盡消,胸中空蕩蕩地回響著那些余音。他閉住眼,凝神片刻,又恢復了平靜。馮冉擔憂地湊近他:“連長……”

單一海揮揮手:“走吧,帶我去看子老!”

子老的靈堂設置在殘跡的邊緣,他的身上蓋著一床毛毯。旁邊是一口兵們自己打制的棺材,粗糙地放在一邊,等著為他裝殮。右邊兀立著一位持槍的列兵,單一海很滿意地瞥了他一眼。子老應該享受比這更好的待遇,盡管他沒有級別,但沒有級別那就按比有級別更好的待遇來搞吧!單一海嘆息著,緩步靠近子老身邊。子老的白發露在風中。毛發輕輕地抖動,如同一顆顆小小的心臟。單一海摘下軍帽,在他的靈前默立。身後兵們也唰地摘去帽翼。他們一直在等待單一海歸來,似乎他的歸來讓大家松了口氣。單一海暗中感謝著兵們,看到靈前掛滿了大家自制的各種花環,幾乎要堆滿這個小小的帳篷。

他看到老人的手斜伸出毛毯的半邊,那兒堅硬地凸出一塊,像一枚小小的刺。單一海瞥一眼馮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