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15頁)

馮冉被這種沉默的姿勢打動,內心中湧出許多無言的感觸。哎,連長肯定陷入到某種深刻的戀愛中了,但熱戀該是一種愉悅的表情啊,那麽就是單戀了。單戀最可怕了,連長難道也會失戀?他腦際閃過單一海遇到女真時的各種表情,不由心內一抖。他忽然想起連長似乎有個挺漂亮的女朋友,那照片他看過,好像還挺熱乎的嘛!難道,他……不過那個女真醫生還真不錯,似乎很適合連長的,可為什麽又讓他這樣呢?

他在內心深處來回咀嚼連長的愛情,漸漸地,覺得與連長有了某種默契,心境中充滿一種男人間的同情。他下意識地從包內摸出一盒“三五”,啪地敲開,伸至連長面前:“連長,抽支煙吧!你這樣沉思簡直讓人受不了。”

單一海仿佛驚醒似地,無言地把煙接過來,同時湊到馮冉的打火機上,把煙點燃,並不答話,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含住,像在品味似的,半晌才使勁傾吐出來。那些煙居然不絕於縷,噴了半天,仿佛吐盡的某種感情。

這時車悄然顛了起來,汽車逼近一片翻漿路。車速緩慢,顛簸卻重了起來,車身左右劇烈搖晃。馮冉與單一海在駕駛室來回晃悠,身子相互撞擊著。單一海似乎被迫從剛才的沉思中清醒,臉上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把自己也盡可能地在車座上放穩。

他把煙灰撣撣:你小子近來抽煙的水平,大有長進呐!我才抽個3塊錢的‘龍泉’,是不是又問家裏要錢了?”“沒有,我與連長不一樣,你是每天兩包,加起來也是我這煙的價。我是少抽煙,但必抽好煙,一個月也就一條左右吧。”

“還盡一套一套的!”單一海抓緊座前的扶手:“這公路真難走,每年這會兒都翻漿,鬧得像草地似的。”

話音剛落。車身已輕微一震,觸到了公路,汽車立即又滑似地飛馳了。馮冉興奮地說:“這會兒不出來了麽?”

單一海淡淡一笑。汽車已經行至一片廣闊的戈壁中間,兩邊茫茫著無數的石頭,只靠左邊遙行著一堆堆土包似的枯山。那些山上都奇怪地燒紅著,仿佛是被人脫去了衣服的一堆醜陋的裸體,又難看又生動……迎面又是一些嶙峋的枯紅色,在飛速的後退中如同堆堆燃燒的火焰,閃爍著一種逼人的灼燒感,刺得人眼仁子疼。那些山單一海早就看過,甚至爬上去過,它們都呈現著一種殘燼的樣子,仿佛大火剛剛離去,只是一種殘傷。他當時幾乎都被驚得癡了,後來是尊敬,再後來就是麻木。可今天坐在高速中看山,他竟再次被那些山感動。

“他媽的!”他喃喃低語,此刻似乎只要這個詞才能貼切地涵蓋它。

“簡直是一大塊絕大的沙盤!”他有些興奮地籲口氣,“你看,這些枯山包和那些到處零落的物體,多麽像是人用手塑的一個個大沙盤!”

馮冉也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興奮地低喊:“簡直太像了。西部山脈……哦,西部沙盤,這樣大的一個沙盤,該用多少世代才可以堆起來?可我們此時正穿行在沙盤中間!天,那些所謂的沙盤跟這兒一比,立即就會暗淡,造物真絕妙,塑這麽大個沙盤,供我們檢閱。”

單一海大笑,用眼睛瞄瞄馮冉:“我最喜歡你胡說八道了。敢於異想天開,思維沒有拘束,似信口開河又驚人的準確。我還發現你似乎對西北有種莫名的情感,我指的是,一旦把你放到這,當然,還有比這更荒涼的地兒,反而會激發起你的好奇和沖動。我很奇怪,按常理,這該是孤獨和寂寞橫行的地方,這兒的敵人應該是它們,而你的敵人呢?似乎害怕繁華。我記得你是從那個廣東東莞的地方入伍的吧!”單一海仿佛掀起內心一角似地,默默看著馮冉。

馮冉被深深觸動了。他打心眼裏對連長充滿著一種敬畏,這種敬畏使他們永遠陌生著,即使他們之間偶爾親密的談話,那種親密也被塗上了層厚厚的東西。他始料不及地看著單一海,內心中湧出一股暖意,這個問題本身就說明他一直把他放在心裏,這種疑問能讓他覺出困惑,至少證明他也有不理解他的地方。馮冉不由興奮了,“別說你奇怪,連我也看不透自己。我對西部有種天然的好奇和喜歡,不知為什麽,我一見到這裏的山、荒漠、戈壁,甚至嗅到這裏的空氣,內心就有種興奮、甚至悲壯的感覺。我覺得人天生屬於或相似於某種地方,最少應該有一種能夠讓自己靈魂發生顫動的地方。”

“哦?”單一海被他的話吸引,側轉頭注視著他。

“我11歲時,看到一本畫冊,那本畫冊一個版上全是這些枯黃的山嶽。那些山太奇特了,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一種艷黃的大山。還有那些戈壁、沙漠、荒原,一律呈現著一種毛絨絨的亮黃色。它們雄立在深藍色的天空下,神秘而幽遠。我被那些奇怪的山給震住了,當時潛意識認定自己有一天會見到它,並且會擁有它們。三年前,我看到征兵廣告,潛意識覺得當兵也許可以幫我實現這個理想。果然,當列車停穩後,我就被外面出現的這些荒山給驚得跳躍起來。盡管別人都沮喪自己到了西北,我的驚喜倒成了罕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