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兵馬三 第6節

張處長一看就是個儒雅的人,皮膚白白的,穿戴整整的,從不大聲說話,經常面帶笑容,看起很親善,很有修養。聽公務員說,張處長的父親是個大幹部,什麽樣的大幹部公務員也說不清,只說他去過張處長家,住的是一幢紅色小洋樓,樓裏有警衛員、小汽車、電話機,墻上還掛著裸體女人的畫像,還有一把長長的大馬刀,說是張處長父親親手從日本軍一個司令員手上繳來的。聽公務員這麽說時,馬三就想,能去張處長家看看多好,同時又想這怎麽可能呢?

作為掌握馬三前程大事的處長大人,馬三當然極想與張處長建立起某種交情或特殊的關糸,但又談何容易。就算張處長和王處長一樣,是可以拿禮物博得交情的人(俗人),可現在的馬三也無力“重操舊業”。現在的馬三一文不名,還負有債台,跟老蔣借的20塊錢,過去了半年才還掉10塊,剩下的不知何日能還清。對馬三來說,過去有錢掙、有錢花的時光已一去不復返,那時光跟鴉片一樣當時令人樂不知返,事後卻叫他追悔莫及。如果人的過去可以像墨線一樣塗改,可以用刨子刨掉,馬三一定會將那段時光用最鋒利的刨子刨掉,刨得幹幹凈凈,包括刨掉他雙膝下跪的羞辱。現在馬三一想起那段時光,心裏頭就發抖,恐懼它重新回來。現在馬三一看見張處長,心裏頭就想,張處長不知道我有這段歷史,張處長上任頭天就來看過我,還跟我握過手。但這是不是代表張處長對他特別好,這他又不知道了。

從木工房去機關食堂,必須經過操場。操場很大,平時光經常了無人影的,只有到了冬天,新兵入伍後,操場才會鬧熱起來。這年冬天,又一批天南海北的新兵出現在操場上,馬三每次看到他們在操場上“1234”地喊著,唱著,心裏常常湧起莫名的恐慌。他知道,如果三個月後這些人中有誰被分到木工房,就意味著自己改志願兵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改不成志願兵,按慣例下半年他就得退伍走人。

過完春節不久,一天,戰情參謀來到木工房,進屋就笑嘻嘻說,小馬,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馬三擡頭看,門外立著個背著全副家當(被包、洗臉盆、小方凳等)的人,一看便知是個新兵。

來,進來,參謀招呼著,自我介紹一下。

報告!新兵王貴強前來木工房報到,請指示。

當兵四個年頭、三個整年,倒是第一次有人對馬三這麽周武正王地喊“報告”,他一邊滿口“歡迎”著,心裏卻比見什麽都難受。他想,完了,你這個新兵蛋子一來,我就完了。這時候馬三才恍然明白,張處長跟他握手並不代表對他有什麽特別的好。事實上,張處長上任頭天跟處裏每一位戰士都握過手。

新兵王貴強是浙江舟山人,漁民出身,家裏有只橡木打的木船,時間久了,經常要修修補補,所以懂得一點木工活。他是主動要求到木工房來的,馬三問他圖什麽,他說他們家鄉有家造船廠,學好一手木工活退伍回家好進那廠子工作。馬三問,那你不想留在部隊啊。他說,想是想,就怕留不了,所以要作“兩手準備”。馬三覺得這個漁民活得不像自己那麽“心事重重”,有點不太喜歡他。但是當他談起海上的這個那個時,馬三又覺得自己無法不喜歡他。馬三還沒見過大海,而對小王說大海似乎就在他口袋裏,隨時都可以掏出來給你看個仔細。有了小王,馬三覺得自己就生活在大海邊上,每天都看得到海上的景觀,聽得到潮起潮落的聲音。這樣的時間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月。

這天清晨,馬三起得早,一個人在菜地裏轉悠,不經意看到圍墻外面又拔起了幾間新樓房,於是生出了一個奇怪想法。回到屋裏,他看小王正準備起床,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可以多睡一會。小王說,我以為你在澆菜呢。馬三說,才下過雨,澆什麽菜。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吃不了早飯,等會你去吃早飯給我把早飯帶回來吧。小王說好的,說了又繼續睡。

馬三拿鑰匙開了後門,出去,來到老蔣家,要老蔣給他找點活幹。老蔣說,你不是吃夠苦頭不敢幹了嘛,怎麽又想幹了?馬三說,我是不敢,可不是又來了個木工,他想幹。老蔣問新木工活幹得好不好,馬三說很不錯。老蔣說,行嘛,等等我去問問,有了就來找你。

馬三回來,剛把兩個冷饅頭啃掉,就聽到老蔣在圍墻外邊喊他。馬三把老蔣和小王介紹後,老蔣指著不遠處的一棟兩層新樓說,那是我兒子他姨夫家造的,剛封完頂,正要找木工幹活,問小王願不願意幹。小王說,我願不願意不作數,關鍵要看馬老兵同不同意。馬三表示同意,說,只要你不占正課時間,用晚上或者周末時間去幹,這是沒關系的。聽馬三這麽一說,加上老蔣小小一誘惑,新兵王貴強稀裏湖塗就跟著老蔣走了,直到深夜才回來。雖說馬老兵有言在先,不能占用正課時間,但有時活路緊,主人七催八催的,免不了要用點正課時間,馬三照樣“恩準”,回回恩準。從這些事情看,小王覺得馬老兵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