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3/4頁)

這院子換了幾代主人,發生了幾多故事,如今終將全部化為烏有。舊的去了,新的來了,現代化的都市不容情地要打破這些籠閣式的格局,不管它曾有多麽繁盛的歷史。他倆踩著陳年的落葉,往院子深處走。月亮很大,很亮,一如既往地給這院落、這樓灑著清輝。樓是太舊了,一踏上木質的樓梯,便發出顫悠悠的空響。記得年年夏天,都會從那地扳縫裏飛出成群的白蟻,一大片,使你感到整個地面都浮動起來。田巧巧攆走所有只會尖叫的姑娘,用開水澆,用“007”噴灑,結果總能撮出整撮箕的白蟻屍體。那情形既可怕又壯觀。

“有明月,怕登樓。”

喬怡和楊燹恐怕想著同樣的念頭,所以不約而同,很快從樓上下來了。

她們幾乎與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影撞個滿懷。喬怡駭得往楊燹身後躲,那人也退後一步。

“……誰?”楊燹問。

“你是……楊燹?”

“徐教導員!”喬怡驚呼,“您怎麽從醫院跑出來了?”

“真巧,在這兒碰上你倆。不是說這院子要拆嗎?……”他也是故地重遊?

門口那間大排練室已被推倒。想來,他對它的最後的記憶是清晰而辛酸的……

在離開部隊的前一天,黎隊長張羅全隊給他開一個歡送會。歡送會是紅火的:天花板上拉著錫柏紙剪成的彩鏈,四周點綴著紅綢繡球,桌子圍成一圈,上面鋪著白床單,花生、橙子、糖果,在桌上堆成一座座小山。歡送會,他不記得一生中參加了幾多回,送走多少茬戰友,如今輪到他。越是熱鬧,他越感到心裏發空;越是盛情,他越感到孤寂。

他為這次歡送會悄悄準備了一個節目。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溫習了一支早年的歌,那還是太行山宣傳隊員的歌。回憶了很長時間,才把歌詞記全。他找來那個已被樂隊淘汰的手風琴,雖說這家夥“五音不全”,但在他眼裏已經比當年那個琴強多了。記得那是一個城裏學生當兵時背來的,還是洋貨,德國造的。為學拉琴,他不知挨了多少挖苦。就那個破琴,一拉直喘大氣(漏風),當時還極尊貴哩!誰想碰它一下,都得竭力討好它的主人。他經過幾天練習,能結結巴巴把歌拉下來。他將在歡送會上露一手:自拉自唱。

歡送會上,黎隊長作正式發言。肯定了他的成績,贊揚得有些過火。接著,其他老少同志也發言,基本順著黎隊長的話說。女兵們剝著花生,談著她們自己的話題,笑作一團……而他卻始終在默習那幾句歌詞:

八月的棗兒紅了樹梢梢,

當八路的哥哥身挎盒子炮……

當年的八路,如今摘下“盒子炮”嘍。最後兩句怎麽也想不起。總不能只唱兩句吧?他想呀想呀……終於想起來了:

集合起那個隊伍喊聲起步走,

來送行的妹妹喲身穿著花祆……

他清了清喉嚨。他這個節目將是壓軸戲。可惜準備得太倉促,只能拿出這一個節目,太少了,就算表一表一個老宣傳隊員的心意吧……

他又清了清喉嚨,把預先藏在門外的破手風琴搬進來。他事先跟小達婭商量好了,讓她替他報幕。

但等他再回到排練室,人們已從座位上站起來,歡呼著:“散會嘍!”是誰宣布了散會?是老黎?他不是事先跟他打了招呼,最後要跟大家講點什麽嗎,難道他忘了?或許老黎怕他又象以往那樣掰著手指“訓話”,說上一大堆不合時宜的話?……他事先沒說清楚,他今天是要表演節目,唉,這只能怪他自己呀……

他僵立在門口。大家魚貫而出,熱烈地向他贈以別辭。他明天要走,但不能因此改變他們的作息制度,況且這樣的會不宜開得超過小年輕的耐性。他們惦記著一大早還得出操。

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沒留神他的遺憾,更沒留神他手上的破手風琴。那風箱驀然張開,悲切地、長長地“嗚——”了—聲。

小達婭站在越來越空的場地中間,聲嘶力竭地叫著:“最後一個節目,最後一個節目……”

沒人理會她,以為她在鬧什麽小孩子的把戲。如今排練室已成一片廢墟。他真想把那支老掉牙的歌唱—遍——假如此刻身邊沒人的話。

“教導員,你該回病房了,不然醫生會罵你……”喬怡說。

他哈哈一笑:“我已不屬他們管了!沒看見嗎?我搭今天夜裏的車回老家。”

楊燹和喬怡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拎著個帆布手提包。“不是要等最後確診嗎?……”

“咳,我自己早給自己確診了。俗話說:葉落歸根。我已經夠麻煩了,不能再給部隊添麻煩……”

“這裏醫療條件好……”

“一樣,一樣。現在對我都一樣了。”他借月光看看表,“十一點的火車,路過這裏,看看。以後地球上就沒這個小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