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3/4頁)

楊燹帶頭喝幹了酒,接著是廖崎。

季曉舟卻滴酒未沾:“誰告訴我的有什麽關系?這還用誰告訴我嗎?萍萍,就從你眼睛裏,我也知道我不行。你卻常對我說:拉得好一點了。你眼睛不象你的嘴那麽愛撒謊。”他笑笑,“我已拼出全身力氣來練琴了,可是,……就象廖崎早就說過的——我和音樂發生了一場嚴重誤會。”他又轉向廖崎,“你很有遠見,現在大可不必這樣不安。”

沉默。仿佛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

季曉舟慢慢坐下,接著說:“從明天開始我不用練琴了。其實我比誰都明白,我不行。可我總希望長久的辛苦忽然在某一天結出意外的果實。即便不會有那種僥幸,練,總比不練強。我想得很少,希望也很小,只想勞動和收效相等,只想勤奮能讓我每夜都心安理得地睡覺。可是不行……事實最終證明我不行。減掉一把不稱職的大提琴,不是最天經地義的事嗎?你們不必為我難過,不必想法安慰我。”

大家第一次聽見季曉舟說這麽多話,過去他們甚至認為他遲鈍至極。看來並非如此,他的敏感被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所包裹,這就是他生來俱有的責任心。他此刻的神情是復雜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有對音樂深深的眷戀,以及終於得到解脫一樣的舒松感。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能力,他曾為能力低於別人而玩命練琴,這對他畢竟太苦太累了。他之所以沒有碰鼻子拐彎,只因為樂隊裏還需要他那一點點音量,這一點點需要被他視為神聖的責任。而現在不再需要他了,他從此坦然,或許還有幾分慶幸,因為他不必再為自己的琴聲自卑了。他已盡自已的最大力量,完成了與那個集體的契約,完成了與自己的良心、責任感的契約。所以他並沒有象人預料的那樣一蹶不振。

“那以後……以後你做些什麽?”廖崎問。這聲音躲在深深的自責後面,似乎曉舟的不成功是由於他的過錯。

“以後?不知道……服從分配。還能怎樣?……我咋天晚上把那把大提琴裏裏外外擦幹凈了,今天已交出去了。”

他說得很輕松。其實在擦琴時,他看見琴馬下積起的厚厚一層松香,看見琴弓被手指捏出的兩個淺槽,他委屈地流了許久眼淚。他抱著琴,悄沒聲地坐了整整一下午。他想,假如有人早些告訴他:“滴水穿石”的名言不是絕對的,也許不至於受這樣長久的折磨——自尊心被折磨得遍體鱗傷……

他愛這把快拉破的琴!但這最真實的理由卻最不能成其為理由。他愛音樂,卻從沒有得到它的青睞。他被減下,這是最明智的決定,又是最不公道的裁判。他委屈,但他從來不怨怪任何人。他在與琴默默告別時,努力說服了自己。他沒有再拉它,整整一下午都沒有讓它再發出一點聲響,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那薄薄的共鳴箱裏,一碰琴弦就會噴湧而出,不可收拾。他把擦幹凈的琴輕輕放進琴盒,莊重得象給一位最親愛的人入殮……

季曉舟飲幹了杯中的最後一滴酒。

這時萍萍反倒沒有一點聲息。多日來她所有的擔憂,準備了一肚子的安慰,此刻卻一句也不需要了。一切竟是這樣簡單。這個溜肩膀,看上去不堪一擊的“三毛”竟如此堅強。而她卻終於挺不住了,把頭依在喬怡肩上輕泣。

季曉舟的左手又在那樣下意識地模擬揉弦動作,忽然他停住了,笑笑道:“沒有琴,我一點也不習慣……就象一下子什麽也沒有了。”

錄音機裏不合時宜地放著一支輕佻的歌:“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

廖崎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喬怡看見他口袋裏露出一只袖珍錄音機,便對他道:“把你那高雅的放放吧,——你不是在演出前用它陶冶情緒的嗎?拿出來,跟鄧麗君擺擺擂台!”

楊燹伸手從廖崎衣兜裏掏出錄音機,擠擠眼:“‘老貝’的,還是‘老柴’的?我去和服務員交涉,撤了鄧麗君……”大家都努力改善氣氛。

“不,”廖崎捺住楊燹的手,“這裏面不是……”

“是什麽?是某個姑娘的悄俏話?”楊燹揶揄道,他取出磁帶跟女服務員交涉去了。鄰桌那些人正與鄧麗君合唱:

送你送到小村外,

有句話兒要交代……

廖崎不安地等待楊燹的交涉結果。

“時裝青年”邊唱邊揚長而去,一路把他們喝完的酒瓶當足球踢,踢碎一個立即爆發一陣狂笑,喝彩。招待員姑娘早躲得不見影了。他們跌跌撞撞,順便繞個彎,把大學生的桌子險些掀翻。只聽女大學生尖叫一聲,“嘩啦——”盛啤酒的塑料桶倒了,帶泡沫的液體飛濺四溢。

大學生們一刷齊地從桌旁站起:“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