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4/5頁)

看來乘務員剛把這個成語真正弄明白:“吔吔,你小小年紀嘴還怪嚼!現在都要洗臉了,水不夠了,要打到別的車廂去打吧!”說完,推著她往前攆。

小姑娘擰著肩:“讓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藥……”

乘務員怔怔的。喬怡走過去,拿過小姑娘手上的壺,朝自己鋪位走去,把昨天準備的大半壺桔子汁倒進那只老式軍用水壺。在她全神貫注倒水時,發現小姑娘從斜下方投來直愣愣的目光。

她倆的目光相遇了。喬怡這才看清她的臉,一下子張大了嘴,“啊!你是達婭?”

小姑娘眨著黑眼睛,她那個民族的烙印全體現在這雙無懼無畏的眸子裏。當年在阿壩草地的雪窩裏撿到她時,她只有一尺多長,裹在一塊老羊皮裏,全身發紫,差不多算死了。經過搶救,當她終於睜開這雙美麗的黑眼睛時,全體女兵都激動得哭了。她幾乎在演出隊每一個人的棉衣襟裏酣睡過,當然,睡得最多的還是她現在的父親、徐教導員那幹巴柴瘦的懷抱裏。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總是一手抱著達婭一手拉大幕,一邊吆喝演員一邊哄孩子。從那時人們才忽然發現,徐教導員並非沒有柔和的線條——有人曾叫他“平行四邊形的酋長”。

達婭不笑,也不說話,但看得出她心裏並非無話。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鋪上。

“你爸爸在幾號車廂?”喬怡問。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來,你等著。”

“不,”達婭捧著水壺站起來。

“為什麽?”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著怨艾,嘴繃得很緊。她記得父親離開部隊時,下屬們都沒有去送他,可她多麽愛他們啊。那個早晨,天很冷,下著霧……吉普車開出院門很遠,才聽見尾隨而來的起床號。父親哀哀一笑:“他們起床嘍,該出早操嘍……”

喬怡從挎包裏掏出一盒蜜餞:“給,吃吧。”她挨著達婭坐下來,似乎生怕她跑掉。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張紙條交給乘務員,讓她送到廣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請聽到廣播後到4號車廂,有人找。

喇叭響了。達婭猛擡起頭,困惑地看著喬怡。喬怡笑了:“你爸爸馬上就來了,他有病,我和他換位子。”

約摸半個時辰,一個穿舊軍裝的老頭出現在喬怡面前。他滿臉是汗,顯然是從人縫裏擠過來的,臉上帶著驚慌的表情,他以為達婭出了什麽事。

“徐教導員!”喬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時又陡然陷進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喬子,你怎麽在這裏?……”他激動得耳朵都紅了。

喬怡趕忙握住他伸過來的手。這手不及從前有力了。五年不見,他的臉似乎增加了長度,縮減了寬度,顯得更瘦了。若不是那對頗俊氣的劍眉和一身軍裝,看上去與一個從未出過山的太行老農別無二致。他雖然沒佩戴領章帽徽,但依然風紀齊整,渾身透露出一種軍人氣質。

“我出差。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他笑起來,兩個嘴角各聚起三條褶子。

達婭遞過水壺:“爸,你吃藥。”

徐教導員顧不上她,用手一擋,繼續和喬怡說話。“聽說你也上了前線?……好樣的!都誰去了?”他叉開五指,準備計數。

“數來寶丁萬,了不起廖崎,三毛季曉舟,耗子黃小嫚……”

“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漢呐!”老頭兒開心地笑了,“達婭,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會兒就過去。”待女兒一走,他忽然問:“小喬,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國了?……”

“啊,對。”喬怡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軍裝口袋。那裏面有封帶香味的信,厚厚的,足有半兩沉。她臨上車前接到了這封信,到現在還沒顧得打開看。她本想就此拆開,和徐教導員一塊看,又怕桑采信中寫了什麽傷他心的話。她上一封信是兩年前剛到美國時寫的,除了介紹美國之最,例如蘋果最好吃、雞最難吃,牛奶最便宜、燙頭發最貴之外,還談了幾句擔憂。她不知今後的路該怎樣走。她說她曾走過彎路,不過那主要怪徐教導員。

徐教導員期待喬怡的回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美國大概上了大學。”

“哦,哦……”他還想聽點什麽,半張著嘴。

而喬怡不知該對他再講什麽。她理解徐教導員對桑采的感情。他曾象父親一樣愛過她。尤其在達婭出現之前,他那豐富而又無處施予的父愛在桑采那裏找到了歸宿。他記得桑采的生日,記得她的喜好,每逢星期天總是包好餃子叫桑采去吃。他對外人只說自己沒有孩子。其實他有過一個兒子,三歲上得了腦膜炎,搶救過來後便癡癡呆呆。他把他送回山西老家,幾年後,那傻兒子落井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