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絕望的老旦

貴陽到重慶看著不遠,吉普車頂多兩天,老旦等人卻用去一周。路上人流滾滾,都是往貴州去的,軍隊也大幅向南調度,山路本就不寬,這下更是擁擠不堪,吉普車像掉進粥鍋的蒼蠅,走不得飛不得。好在空中有國軍和美國人的飛機護著,鬼子不能飛來胡作非為,要不這擠成漿糊的山路肯定是傷亡慘重,老旦知道那滋味。

然後便是二伢子的病,車一顛,路一陡,二伢子就會發起病來,有兩次跳下車去,要奪經過部隊的槍。好在都看得出他是病人,倒也沒人計較。只是苦了馬達和宋川,兩個小子恨不得將他捆在腰上,一會罵一會哄,最後多是抱著他睡成一團。老旦看著他們,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

吉普車後面跟了輛軍方的卡車,司機也是急得抓耳撓腮。老旦見它軲轆扁扁的,知道定是拉了好貨,便抽空下車去套近乎。原來是一車茅台酒,拉去重慶給大官兒們喝的。老旦登時饞了,想方設法要搞一箱。拉貨的人一會說軍令如山,一會說密封難拿,一會說都有數的,最後問大哥你到底是誰啊?

老旦見他猶豫,嘿嘿笑著便從後面搬了一箱,扔給押貨的幾塊大洋。“不就是酒麽?又不是你家媳婦,你就說路上被人搶了兩箱。”

這茅台果然名不虛傳,在貴陽竟沒喝到。那兩個後生都不喝酒,老旦便抱著瓶子獨飲,喝兩口吃一串花生米,沒多久那車便開得晃悠起來。馬達立刻將他拉去後面,寧可後半程自己開,也不想被他開到山谷裏去。

老旦喝得來了勁,見二伢子直勾勾看著他,伸過瓶嘴喂了他,二伢子來者不拒,哼哼唧唧地喝了不少。老旦抱著他說起不著邊際的醉話,二伢子成了醉漢,倒不像是個病人了。

“二伢子,你說你個臭小子,偷偷就和瑞剛兩人跑了,想立功想瘋了?你是怕俺又拉著人去找你們?你個臭二伢子,你知不知道黃老倌子咋說你?嗯,知不知道?嗨,那老不死的說啊,這個二伢子啊,將來是個人物,等將來歷練好了,回到山寨,那是當家的材料……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他說你是當家的材料,他可沒有這樣說過俺啊,最後給俺個當家的名分,那也是沒了人了,拔大個兒,硬是把俺揪出來的……你說你這個二伢子,你急個啥球嗎?你要是不去緬甸,你跟著俺,八成也拿了青天白日了。你怎麽也比二子強吧?二子這東西不聽俺的話,你看,坐牢了吧?得俺去救吧?你要是在緬甸給俺捎信兒,俺還不敢去呢……俺不怕鬼子,可俺怕毒蛇哩……”

二伢子靠在他的肩膀,邊聽邊笑,發出鴨子一樣的叫聲。

“他這是高興呢,他一這麽叫就是高興了。”宋川回頭說。

“去重慶一定給你治好,多大的事兒啊,重慶可是陪都啊,好醫生都逃去那兒了。不就是腦子進了點毒水?放心吧,等把二子先撈出來,他腦子活,賊點子多,你的事兒定是小菜一碟。”

二伢子獨自唱起歌來,哼呀呀的調子一聽便知,那是黃家沖的小山調,後生們都會唱的。老旦懂得調子,卻不知意思,也跟著胡亂哼哼。二伢子邊唱邊喝,酒從嘴角流到老旦身上。老旦扶了一下他的頭,見他哭了,淚和酒在臉上混作一團。老旦給他猛灌一口,將剩下小半瓶一飲而盡。他用力將瓶子扔進夜空,它打著轉飛向黑暗,發出呼呼的聲響,仿佛狂風吹過槍口。

二伢子睡了。宋川從前面探過來,小心地將他靠好在座位上,給他蓋上一件薄薄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臉。他關切的樣子令醉醺的老旦動容,二伢子能活著回來,也定是他們的舍命相救,就像在鬥方山那些弟兄救他和楊鐵筠一樣。

“緬甸是不是有很多蛇?”老旦最怕那東西,在黃家沖就被嚇過,他寧可跟鬼子拼刺刀,也不想去山裏砍蛇。

“嗯,是很多,有毒的有很多種。”宋川說。

“那玩意兒最嚇人,涼颼颼的。”老旦想起黃家沖一只小花蛇半夜爬進他的被窩,渾身登時起了疙瘩。

“開始很怕,後來老大哥們教了辦法,就不怕了,我們還吃蛇呢,把蛇弄死,皮扒了在火上烤,味道很不錯呢。後來又有人教我們,把蛇毒染在子彈上,打鬼子只要捎著,一槍死一個,絕對活不了。”宋川說起了得意事,精神頭便足起來。

“鬼子可真能折騰,一個中國還容不下,跑到緬甸去抄後路,他們是屬狼的啊。”老旦喝了幾口水,酒勁壓下去了。

“鬼子不像狼,更像一條蛇,什麽都想往下吞。他們西邊打著中國,東邊打著美國,南邊的國家全打,都杵到印度去了。他們真的想把整個太平洋地區全打下來,可他們那麽點的肚腸,怎吃得了這麽大個東西,然後就噎著了,還崩了牙,現在美國人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往後有他們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