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子,八路和漢奸劉

沒有不透風的墻,板子村也是如此。

漢奸劉屢次在半夜跑去翠兒房裏的事很快被人發現,到底是誰先看見的並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見了。大家都說是聽來的,張三聽李四,李四聽王五,王五聽陳六。當全村人都知道了後,走出門的翠兒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門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話你,而我並不信”的表情,將翠兒推進房內,驚訝地看著翠兒用手撩起頭發。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將漢奸劉和翠兒的病體康復聯系在一起。“是漢奸劉治的?”

翠兒心裏一驚,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這事再瞞不過,但屋子裏的事黑燈瞎火,自不能全然道來。

“是啊,他家是老針灸,每天要在午夜紮針,連著三天便好了。”翠兒誇張地掄著胳膊,自然地笑起來,“你的腿腳不是也不好?讓他也給你紮紮?”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來紮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脫褲子?”山西女人撇著嘴揪了揪褲帶。“真的好了麽?”她又伸出手握著翠兒的手。

這是三個燦爛的晚上,翠兒清楚看到木頭一樣的雙臂慢慢恢復,一截截重新生長,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漢奸劉,在他背上抓出鮮紅的印痕。這是奇怪的治療,翠兒對此感激不盡。而於治療之外,那些話說著臉紅。他們仍是十分客氣。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兒最後一晚說。

“還沒好利索,閉上眼,暈一下,再暈一下……”漢奸劉急速起來,騰躍起來,翠兒看到他並不醜陋的面龐在眼前晃蕩。她悠悠地忘記自己,回到熟悉的身體中去,覺得自己是一壺將開的水,就要頂翻壺蓋,噴出呼呼的白汽,發出尖利的聲響。她果然要暈過去,暈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頂出現密密麻麻的光點,由點到片,閃電般跳耀著,轟鳴著,她仿佛聽到一聲清脆的槍聲,它擊出自己全部的幻覺,擊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漢奸劉喘著氣說。

“謝謝你治我的病。”翠兒抱著他說,“累著你了……”

“不累,我好久沒這樣了。”漢奸劉似乎流下了淚,但她不確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兒穿好了衣服,漢奸劉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兒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擡手擦汗的感覺好極了。

“這病會復發不?”她問。

“應該不會……翠兒,那個事兒,別斷太久,女人性陰,斷太久了生百病。”漢奸劉坐在屋裏,斜挎著他的盒子炮。他看翠兒的眼神與剛才不同,和這三天也不同。“反正我在,要不要在你,我去了……”

漢奸劉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出門。翠兒忙跟出去,卻覺雙腿酸軟,如履荷葉。她情知是怎麽回事,不由羞紅了臉。漢奸劉的話沒法回答,她亦不知能否就這麽“斷”下去,她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這三天真是太奇妙了。

山西女人一天都盯著翠兒的胳膊看,沒事就摸著她的手。“翠兒,咱倆做的那兩件兒衣服好了,今天有集兒,你能不能去取了來?我今天要帶石頭他娘去西堤北看眼睛,她的眼越來越看不見,只有西堤北的鐘先生是個懂眼睛的。”

翠兒躊躇片刻,覺得並無不妥,衣服已經做了那麽久,是要取回來。也正好還沒帶孩子去過集市,走一趟就當玩兒,還能買些東西,便答應了。

出村子時翠兒小心翼翼,悄悄找著永遠戴著帽子的漢奸劉,卻沒找到。兇煞一般的本間宏挎著刀走來走去,但他只是擺出那副嚇人的樣子,你走便走你的,該在本子上寫啥就寫啥。翠兒寫了去處,拿了路條,便帶著孩子上路了。

艷陽當頭,深秋的原野美不勝收。翠兒走得心情爽朗,腳步輕快,兩個孩子在寬闊的大路上追打。翠兒享受起這幸福來,一路都在摸著手和胳膊,像是怕它們再度失去知覺。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對漢奸劉在黑暗中的記憶。那是驚訝的,美好的,感動的,也有些難堪和辛酸的,但總的來說仍是……難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長,卻耐心如拉磨的驢,他可以一個動作沒完沒了,結果和老旦也殊途同歸。她一想起這些便羞紅了臉,同時感到奇怪的羞恥。關於老旦的記憶正在被慢慢擠走,李二狗和漢奸劉都留了一段什麽在她的腦子裏。這十分可怕,翠兒咬著嘴唇,後半程走得心驚膽戰,她一個勁兒喚著兩個孩子小心,說你們的爹要知道你們這麽瘋,一定打爛你倆的屁股。

也許是天氣好,集市上人流滾滾,周圍三鄉十八村的人像是都來了,鬼子和偽軍多了幾倍。進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條,出集市還要蓋個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門口都站著偽軍,捂著鼻子盯著出入的人。翠兒驚訝於鬼子的細致,看這樣子,田中還不算嚴重的……神經病。翠兒還看到幾個便衣,說是便衣,賊一樣的眼神說明了身份,真的賊哪敢來這兒。鬼子抓八路嚴,抓匪盜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塊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