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7頁)

老旦一擺手,陳玉茗吼起長長的號令,騎兵嘩啦就站住了。老旦下了騾子,給黃老倌子敬了這幾年最標準的軍禮。老爺子神情恭肅地回敬了,轉身接過玉蘭遞過來的一碗碗酒。老旦是第一碗。酒是熱的,辣的,澀的,火一樣的。老旦捧著它一飲而盡,大早晨喝這麽一碗,渾身都像點著了。玉蘭只看著他,對他從頭到腳微笑著。黃老倌子給每個匪兵端了酒,看著他們喝得一滴不剩,那每一張臉都燒得紅了。

“在家靠我,出門靠身邊的弟兄!離開這黃家沖,天大的事任你們去折騰。戰場上生死有命,回得來的,回不來的,都給我和你們的爹娘有個說法。黃家沖的男人沒有孬種,只有威震八方、頂天立地的漢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個樣子出來,不準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風,也不能在部隊裏栽了面子。喝了這酒,再吃下這辣椒子,記住生養你們這幫崽子的黃家沖的鄉親們!”

黃老倌子大手一揮,那盆辣椒便端過來。匪兵們抓起辣椒扔進嘴裏大嚼,吃得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哢嚓哢嚓地咬。老旦七人也早就歷練出來,卻仍不敢這個吃法。老旦只拿起盆底幾根慢慢地嚼著,黃家沖人一碗辣椒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飯可以沒酒,卻少不了辣椒。黃家沖夾溝裏的辣椒細長香辣,在方圓百裏都有名氣。老旦見匪兵們將辣椒吃得一根不剩,一個個辣得涕淚橫流,心裏湧上同樣的熱,見玉蘭始終盯著他看,忙打兩個哈欠掩飾過去。

“有事兒就放鴿子,沒事兒也放鴿子,反正我天天等著……”玉蘭輕輕地說。

老旦點著頭,繃著股奇怪的勁看著黃老倌子。

“上驢!”

陳玉茗下了令,眾匪兵咬著牙吸著涼氣,一個個翻身上驢。山坡上的鄉親們聚攏下來,向他們揮手告別。有人開始哭泣,也有人哈哈大笑著。林子遠處有人清了清幹澀的嗓子,高聲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

老旦擡頭望去,卻只看見山巔那棵半截大樹下一個瘦長的身影,在朝陽下披金戴甲,猶如一員天地之間的戰將,那是了不起的黃老舉人,是年輕時斬關奪旗雙槍如神的黃老舉人。老人的聲音高亢凝重,撩雲而上,在他莊重的頌別中,黃老倌子對著遠去的馬隊敬著禮,山寨的鋼炮崩然響起,如雷的炮聲震得竹林抖瑟,大山動容,間或有山坡上的女人哭成一片的聲音。匪兵們縱馬前行,馬蹄踢著火星,老旦回望黃家沖熟悉的清晨,想起了離開板子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