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頁)

“中國人總怕背井離鄉,離開家就失魂落魄。其實那井、那水、那方土地,又和你有甚關系?天地不滅,人皆過客,想得通可四海為家,想不通則畫地為牢。我的傻兄弟們,喝酒吧。”黃老倌子又給二人倒上了。

黃老倌子一言,老旦頗為觸動,但有些話聽得懂,道理卻學不來。玉茗舉起杯說:“老倌子,黃家沖這幾年是我有生以來最舒坦的日子,這杯酒謝您了。”他說罷便飲了。

“一杯怎行?怎麽也要三杯。”老旦在旁起哄。

“那你就得六杯……”黃老倌子狡黠起來。老旦心中叫苦,卻不能不接,咬著牙喝了,天上的月亮便有些重影,他一下子就想二子了。

“老倌子……”老旦吐了酒氣,擡頭看著他,“俺自打當兵以來,一仗一仗的,看著都是為國,現回頭想,多是為了弟兄,可是呢,打的仗越多,弟兄也越多,死的雖多,活的也不少,黃家沖這幾年,俺還以為……就能這麽著躲過去了,可這心裏不是滋味兒,俺說不清楚,也睡不踏實,二子啊,是俺們板子村被抓出來那三十幾個人裏唯一活著的伴兒了……”

黃老倌子又開始撫摸他的肚皮,十月山風堅硬,他竟熱成這個樣子,心寬的人大多體熱,老旦記得袁白先生說過這話。

“二子總覺得自個可憐,殊不知孤家寡人,倒是這亂世裏最痛快的一種。老旦、玉茗,知道你們舍不得他,就去吧,黃家沖這家裏,一切有我。”黃老倌子站起身來,咚咚咚走去了月亮邊兒上。山風呼呼地吹起來,將雲彩吹去了山的那頭。老旦看見玉茗端著杯子眼睛濕了,剛想笑話他,就聽見自己的淚落在酒杯裏的聲音。

“你是為了兄弟,還是為了回家?”天亮的時候,玉蘭輕輕地問。得知老旦要去常德,她一夜只閉眼躺著。

老旦無言以對,無數個理由到了嘴邊,都生生咽了回去。

“生不出孩子,終歸是留不住你。”玉蘭坐在床頭,憋了一宿的眼淚嘩啦啦地傾瀉著。見她哭了,老旦倒有了話,忙抱住哄著勸著,說只要能和二子回來,他發誓以後去哪都帶著她。

“要是回了你的板子村,你也帶著我?”玉蘭擦著淚說。

“帶著,你肯走俺一定帶著。”

“你老婆不扒了你的皮?”

“扒就扒唄,反正俺這身皮爛得差不多了,扒掉了長新的。”老旦順利推進,他驚訝於玉蘭如今脾氣的順滑,“翠兒是個識大體的,能容了俺,也能容了你。”

“你個死鄉巴佬,還真把我做了小?就不怕我哪天蠻起來給你造了反?”玉蘭掐著他的腿。

“要真有那麽一天,你就是把炕翻個個兒,俺也受了……”老旦心裏熱起來,摸著玉蘭滑膩的肩膀,溜長的胳膊,柔軟的腰身,絲綢的小衣令她像水裏的泥鰍。老旦覺得自己一節節地長起來,粗起來,跳起來,像要鉆進稻田泥中的黃鱔,像繞著滑溜溜的竹子盤旋而上的蛇。早晨的玉蘭像盛開的映山紅,每一處都鮮艷濕潤。他們去到熟悉的地方,聽見春筍在泥下生長。她的盡頭像種滿蔬菜的園子,熟透的西瓜黃瓜絲瓜白瓜冒出甜甜的汁水,茄子柿子辣椒葫蘆掛滿綠色的架子。他在這五彩斑斕的花園裏找著秘密,尋著泉水。他看見玉蘭張開了紅紅的嘴兒,細長的舌頭像卷心菜細嫩的芯兒。她胸前那熟透的櫻桃似乎一舔就破,隆起的胸脯宛若要鉆出地下的豐實的紅薯。他想鉆得更深,像一柄鋒利的鎬頭刨動起來,每一下都刺進更深的泥土;他又像一具牛皮風箱,呼啦著扇紅赤色的火焰。火苗舔著玉蘭體內的老旦,那個東西才是自己嗎?這個抱著玉蘭的人呢?莫非只是風裏的影兒?他的命運要麽與它有關,要麽與槍有關,他用它量著世界,聽著風聲,流著眼淚,承受著一切驚喜和恐懼。離了它,他什麽都不是,他只是世間輕飄的螻蟻,原野上無根的蒿草。汗水澆灌著土地,熱情澆灌著女人,他知道自己曾流過的血也一定染紅了什麽,滋養了什麽,令他在這樣的日子裏寢食難安,令這個身下的女人流出眼淚。

“你要是回不來,我就去找你。”玉蘭緊緊夾著他,咬著他的耳朵說。

陳玉茗通知了另外幾個弟兄。黃老倌子發了命令,調五十精兵歸老旦節制,同赴常德。

老旦對黃老倌子的決定感到震驚,這五十人幾乎是黃家沖的一半精銳,包括二當家從長沙帶回來的,他們幾乎各有絕活,能騎能射,能藏能忍,槍法既好,還懂部隊的協同作戰,這是各山寨聞之喪膽、幾乎能夠以一當十的匪兵。但這也是黃老倌子的家底兒,再訓出這樣有戰鬥力的匪兵不知要多少年。

男人們放下鋤頭和鐮刀,穿上各自的作戰短衣,皮紮繩捆,一個個精幹孔武。匪兵和老旦的弟兄們全部配了毛驢,唯獨老旦騎個大黑騾子,倒也突出。女人們流著淚為他們收拾披掛,擦去刀槍上的塵土,給他們帶足煙絲和臘肉。老旦本以為黃家沖會有板子村一樣的哭聲,但是沒有,一聲都沒有,戰士們齊齊地在寨口列隊,家人們便站在山坡遙望,他們靜悄悄的,像送一群陌生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