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4頁)

“給他寫了那幾個字兒,他若能有啟發,知道收斂,不以血還血,便是萬幸了,要不板子村必然災禍不斷,他們炮樓子也沒好日子過。”袁白先生嘆了口氣,歪著頭又說,“這埋地雷的人也真是,他們就真的不怕炸了老百姓?好漢做事好漢當,殺了鬼子,你倒是留個名啊?這些人茅坑裏扔了石頭,跑得幹幹凈凈,逼著鬼子殺老百姓麽,也不是甚東西!”

翠兒又和袁白先生說了會兒話,想著兩個孩子會餓得嗷嗷叫,就去了。村裏依然無人走動,像害怕鬼子藏在街角。他們早早地掐滅油燈,不聲不響地躲在黑暗的屋裏。連阿貓阿狗也像吃了迷魂散,竟沒一個叫的。炮樓的探照燈有規律地轉著,村口的彈坑不知是否填平,金牙兵只是個炸死的偽軍,鬼子不會拿他當回事,村民也不會拿他當回事,炸死他的人可能還嫌他腳快。翠兒替這個人感到難過,他的死真的輕得雞毛一樣,她竟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也就這樣了,這就是如今歲月,每個死亡都事出有因,走哪條路都可能踩上地雷。翠兒覺得要加倍豎起耳朵,該來的就要來了。

吃飽喝足,有盼睡了,有根和她坐在院裏,聞著桂花彌漫在夜裏的香。桂樹比老旦走的時候高出很多,都壓了屋檐了。微風吹來,桂花瓣碎碎落下,落在光滑的碾子上。

“娘,俺跟爹長得像不?”有根托著下巴說。

“像……又不像,眼睛像,個子像,你爸可沒你這麽白凈,你和根蔥似的,他黑得茄子似的。”翠兒也托起下巴,眼前浮起老旦的樣子。

“俺一點兒也不記得他。”

“娘也快忘了……”翠兒喃喃地說。

“咱去找他吧?”有根站起蹦了過來,嚇了翠兒一跳。

“傻根子,你爹在哪兒都不知道,這世界這麽大,去哪裏找?你爹俺知道,本事不大,卻是個顧家的,他要是能回來,一定就能回來,他舍得了俺,可舍不得你們呢。”翠兒摸著孩子的頭,說得自己酸楚起來。

“他要再不回來,俺可就長大了,長大了俺就去找他,給你把他找回來。”有根原地蹦著高。

翠兒被他逗笑了,拍著他的屁股說:“成,你長大了就去找他,怎麽也要長得比娘高是不?”

村路有人跑來,不是一個,是一串有規律的跑步聲,翠兒登時聽出那是鬼子的大頭鞋。她的臉登時白了,不知道要發生什麽,她本能地抱起有根進了屋,掩了門,上了炕,隔著窗戶望著院門兒。火光從門縫閃過,十幾個人跑過去了。郭家那邊兒很快吵鬧起來,砸門的聲音,打人的聲響,還有鬼子與偽軍的呵斥。他們很快抓了什麽人走,似乎就拖在地上往回拉。一個聲音拖過了門口,翠兒聽出那就是郭石頭。這倒黴的郭石頭。

郭石頭綁在木樁子上了。

一大早偽軍便進了村,讓人們穿上衣服跑出了門。郭石頭光著膀子被吊起老高,上半拉已被鞭子抽成稀爛,胸前的皮肉嚇人地翻起,血流進松垮的褲子。那褲子也禿嚕下來,露出細溜一串短球軟蛋,沾滿血汙。他的腳丫子離地約摸三寸,十個腳趾頭都被鐵錘砸成了爛棗,碎骨顫巍巍地掛在腳尖兒。郭石頭的腦袋一點也不像石頭,要麽凹陷,要麽突出,平坦之處便血痕密布,牙口裏汪滿了血,牙齒不翼而飛。他旁邊站著幾個表情肅穆的偽軍,再往後才是面無表情的鬼子。另外一個樁上掛著一塊木牌,貼了張紙,寫著郭石頭被吊在這兒的罪狀。

村民們遠遠看著,離著幾十步遠呢。見郭石頭被打爛成這個樣子,沒人敢走近了看那張紙。大家嘰嘰喳喳說著,有驚訝,有惋惜,有可憐,有懷疑。大家都問這一個問題:為什麽是郭石頭呢?他怎麽可能是放地雷的八路呢?

見大家都躲瘟疫似的躲著,漢奸劉遠遠地走來了。眾人扭頭要跑,他就大喊一聲:“都站住,都過來看,要不拿槍進屋轟你們去!”

這下便沒人跑了,幾個男的帶了頭,小心翼翼走了幾步,眾人才相跟著去了。但一走又太近了,近得偽軍還得拿槍往後推。大家都看到了那塊木板上的字,認識的少,漢奸劉就解釋著:

“根據多戶村民舉報和皇軍仔細的調查,現查明郭石頭就是藏在板子村的奸細,就是他向惡意傷害我板子村安全的土匪提供情報,炸死炸傷我皇協維新會士兵。郭石頭身為本村保長,身受政府銀錢,不與板子村上下一心,不向皇軍和維新會報告情況,受土匪威逼利誘而投降,成了板子村可恥的叛徒,成了破壞大東亞共榮的罪人……”

後面的就不消說了,果然是郭石頭如何交代罪行的內容。翠兒見村民們相互瞥著身邊的人,驗證了袁白先生的話。但她驚訝於這人竟是自己瞎說出來的郭石頭。田中怎可能聽自己一句話就做了這決定?莫非還有別人也指認了郭石頭?如果將來有人指認自己呢?就像那些女人出賣她這假表哥上門兒一樣。翠兒突然看見炮樓上站著個人,正是黑著臉的田中一龜。她對那張看似溫和的臉害怕起來,覺得早晚有一天他會變成殺死娘家全村人的那種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