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頁)

“哦?這個,咋說呢,咱定是個稀松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松的弄死,然後集中精力和厲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說當年秦始皇就是這麽幹的。”老旦點著頭說。

“誰說這貨球長見識短?這是大見識呢!”黃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這……老倌子,你覺得鬼子還會繼續打?和咱往死裏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聽到這消息。

“打還是不打,其實鬼子說了不算,而是老蔣說了算。鬼子最好的辦法是一邊打一邊勸,和老蔣談個停戰協定。但我看老蔣這意思,才不想當南宋那沒用的皇帝,最近這幾仗,尤其是長沙,國軍其實打得真不賴呢。美國人給老蔣的援助遠遠不夠,這下子老蔣腰杆硬了,要啥美國人都得給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說。

“鬼子和英美宣戰,貪心不足蛇吞象,這下有得瞧了。”黃老倌子瞅著老旦說,“去搬兩壇酒來……”

老旦從陸家沖那邊得知,共產黨在湘潭那邊活動頻繁,卻不是打鬼子,而是忙著進村兒發展力量。老旦總想悄悄去看一看,順便找到阿鳳打聽楊鐵筠的消息——對天發誓他真是這麽想的,他沒想和阿鳳再弄點啥。可玉蘭敏感如葉子上的露水,一點動靜便滾來滾去。老旦終打消了這念頭,欠了玉蘭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錯,卻也逃不了幹系。

這個冬天異常陰冷,老旦和二子凍得叫天不應,屋裏放了兩個火盆,仍暖不了凍僵的四肢。二子自制了棉褲,棉被中間掏了個洞,罩在身上麻繩一勒,每天狗熊一樣躲在屋裏,卻還是凍病了。老旦心疼這兄弟,找上玉茗等兄弟,叮叮咣咣硬是敲出一個鐵爐子,裹出幾根煙囪。看著煙囪裏冒出濃濃的煙,火爐子燒得通紅一片,二子烤得渾身冒汗,又喝了玉蘭給燒的姜湯,眼見著來了精神,在火爐上烤著兔子和野雞。大夥圍著爐子羨慕不已,小酒喝得熱乎乎的,幹脆繼續發狠,一人做一個。玉茗畫了圖紙,一幫北方漢子標準化做出了十幾個爐子,挨家挨戶地送。黃家沖第一次在冬天冒出滾滾的青煙,黃老倌子熱得屋裏待不住,說房子裏像走了水,鼻子都烤出血來,他光著膀子坐在院子裏出汗,央求著老旦將這要命的玩意兒弄走,老旦便搬去了神婆屋裏。神婆笑著納了,她太陽穴的鼓包已經長成小饅頭大小,一顆頭圓得黃老倌子也似。神婆摸著老旦的手,撓著他滿是老繭的手心,淡淡地看著他說:

“珍惜這兒的好日子,你再也沒有了……”

有了將黃老倌子燒出房子的經驗,老旦給自家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玉蘭喜歡這東西,每天在屋裏只穿著小褂,給老旦烤著香噴噴的紅薯。許是爐子的火熱,竟烤出了玉蘭久違的熱情,她又開始騎上他折騰,說起火辣辣的情話,讓老旦在她身體裏停留和澆灌,她說如果再有個孩子,就在這屋裏住到他來到人世,天塌下來也不出去了。

回來的傷員們漸漸好轉,於是二伢子和黃瑞剛又走了,這次是悄悄的,但得到了黃老倌子的許可。那是兩個志在四方的青年,胸懷抱負,攔不住。老旦讓他們打聽王立疆的消息,有什麽話就傳回來。

大寒那一天,神婆死了。老家夥端坐在老旦送給她的火爐子上,下面塞足了柴火和燈油,將自己燒成一攤碎爛的灰渣。她的房子燒得片草不剩,屋外放了只圓滾的鐵桶,裏面有一張畫符和一張字條。畫符上塗滿了血,字條上寫著:

燒我成灰,人皆分飲,活者自活,死者心安。

老旦看著這紙條摸不著頭腦,那天一個傷情剛好的小匪上吐下瀉,一宿便休克而死。麻子妹進了屋便跳出來,讓老旦派人圍了屋子,小匪的家人立刻隔離。

“霍亂,果然是霍亂。”麻子妹不知它是怎麽發生的,卻告訴黃老倌子和老旦它的危害。黃老倌子聽得頭皮發麻,這才想起神婆曾和他說過這一档事兒,老旦也明白了神婆的畫符和紙條是啥意思。黃老倌子立刻下令封山,各家各戶不得走串,畫符貼在山門上,又用爐子將神婆燒成一撚便散的骨灰。老旦將養傷兵的大房子騰出來,戴著口罩和手套帶著兵挨戶檢查。盡管如此,這拉屎病還是傳染開來,又一群人倒了下去。麻子妹縱是使盡了手段,老旦也讓他們喝了神婆的骨灰,卻仍是死了一些。當神婆的骨灰都被人喝下肚時,山門口的畫符不翼而飛,黃家沖落下紛飛的大雪,將蒼山翠嶺染得雪白一片。從那天起,病倒的人將好起來,也再沒有人倒下。黃老倌子念這老神婆的恩德,便將她也葬在老風水地的山坡,裏面埋了她一雙鞋和燒得黑黑的發簪。全黃家沖人都去祭奠,老旦琢磨不透這樣的力量,卻敬畏這眼睜睜的事實。神婆和他說的最後那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如她骨灰的味道那樣可怕。老旦將這話藏進心裏,又擠出一絲久違的恐懼。拉屎病來得快去得快,只給黃家沖帶來短暫的悲傷和緊張,那還有什麽能將他拖出這“神仙樣”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