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頁)

“行,配好馬,讓他們明天就走。”黃老倌子拍了下腿,又和他說,“走,去看看神婆子,別看這老娘們兒神叨叨的,很多事兒她都說得準。”

一進門臭氣熏天,聽聞這神婆吃喝拉撒全在一間屋裏。床上躺著一只巨大的長毛老狗,據說已經三十多歲了,牙都掉光了,只能吃些稀的。老狗見了老倌子,耷拉著舌頭晃了晃頭,望著廚房嗚嗚哼著。屋裏熏得黑漆漆的,破爛的火盆已沒了炭。廚房裏的神婆叮叮咣咣,說了聲:“來啦?”就端出一個盤子,托著個錫做的酒壺和兩個不搭調的瓷茶杯,“知道你們要來,上月便調了這酒,剛才熱的,通筋活血,健骨培根,喝了之後三天不軟。”

一陣子沒見,神婆的兩個太陽穴鼓出栗子大的包,眼睛變作兔子般紅。二人吃了一驚,忙問緣由。神婆往凳子上一盤腿兒,說兩個犄角似的包不痛不癢,眼睛恐是吃了馬蜂的毒竄了火。她在用馬蜂毒、何首烏、紅杆菜和天麻配著一種藥,吃下去刀砍不痛。老旦驚訝,說這不是麻藥麽?神婆搖頭,說你那是暫時的麻藥,這個可是吃後三天才去藥效,你們打仗用得上。

老旦一驚,和黃老倌子面面相覷。“莫非,這一仗躲不過去了?”黃老倌子道。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著水煙袋,一只手搓著腳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黃老倌子,老漢陰陰地看著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二當家他們走了半年多,沒有消息。”

“他還好,我聽得見。”神婆閉著眼說,“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長沙這一仗會贏麽?”黃老倌子湊近了她。

“輸贏不重要,和你還沒關系。”神婆眼擡起來看著老旦,“和他有關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還沒等他問話,神婆又扭臉兒對黃老倌子說:“他帶著棒槌來,騎著棒槌走,玉蘭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黃家沖也就要跟著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當家的就要回來了。”

“他們啥時候回來?”老旦忙問。

“這就回來了。”神婆眼也不擡,“喝了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黃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這酒腥臭熱辣,一溜火線走下肝腸,老旦頓覺目眩神遊,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來。

“酒只有這一壺,剛夠你們倆喝,女人喝沒用,再來一杯。”神婆說罷又倒上了,這兩杯便是一斤的量。黃老倌子二話不說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進去。這一杯再下去,熱汗湧出毛孔,鼻息嗅到奇異的花香,眼前像點了熊膽,陡然晶亮起來,再看端杯的手,已經穩如老樹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嗎?璐穎她說不定懂得。”黃老倌子放下杯,擦著汗說。

“我這不是病,是命數裏一劫,古語有雲:鬢生丘谷月半虧,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無常過路酒,三更夜裏倒滿杯。老倌子,過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發簪,披開一頭銀花花的臟發,指著山口的方向說:“二當家的就要回來了,你們去迎一下吧。”

黃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著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說得周身發顫,也起身道:“老神仙還有何囑咐?”

“多備黃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來了……”神婆說完,將頭發捯飭到前面,嚴嚴實實蓋了臉,躲在後面又開始念著誰也不懂的咒語。

二當家的果然回來了,老旦和黃老倌子剛走到山口,就看見一隊人馬遠遠走來,他們疲憊不堪,衣衫破敗,騾馬少去很多,大多馱著傷員。還跟著幾輛大車,上面躺滿了人。二當家黃貴坐在馬上,腰上纏著滿是血汙的繃帶。老旦略微數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個全乎的,縱馬先跑了過來。

老旦忙叫過碉堡邊的一個小匪頭,讓他吹響牛角,三長兩短,弟兄們和麻子妹便齊齊來到山下幫忙。黃貴被攙下馬來,咬著牙走到黃老倌子面前,那一張原本黑紅的臉沒了血色,眼裏還掛著一些淚。老旦從沒見這人流過淚。

“老倌子,人我帶回來了。黃家沖人擊斃日寇49名,擊傷50多人,活捉3人,咱們戰死16名,回來11人,失蹤兩個,老倌子,長沙打贏了。”

黃貴說罷,給黃老倌子敬了軍禮,手放下時,老旦見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長氣吐出來,登時仰倒。眾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黃貴的眼皮,又掀開紗布看了他的傷,對老旦輕輕搖了搖頭。黃瑞剛撲到黃貴身前喊著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來。黃老倌子卻巋然不動,忍著淚說:

“擡二當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說,他們參加了防禦長沙城中和城南的幾場戰鬥,打得異常艱苦,所在的一個團幾乎打光。匪兵人數雖少,戰鬥力卻得到長官們高度認可,也因此執行著極艱難的任務。二當家的帶眾人與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個,肚子也被刺刀捅了個窟窿,傷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絕在後方醫院等死,執意回來,死也要埋在黃家沖。戰死的弟兄們都燒了灰,拉在一輛大車上。部隊給的上千塊大洋獎勵都在路上散給了苦難的百姓,回來時竟不名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