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8頁)

“沒得錯,是俺……”老旦木然看著他。戴手套的軍官挺起肚子敬了個禮,探過來握住了老旦的手,大清早嘴裏撲來一口蒜味。

“哎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也是河南過來的,是192師29團3營副營長鐘文輝,高團長也曾提攜過俺,咋的?他沒回這邊來?”鐘文輝摘了手套,又和老旦握了手。瘦猴上尉是個懂事的,變戲法般夾了幾根煙遞過來。

“敢情還是老鄉哪!高團長奉命掃尾,帶著傷兵跑得慢了,就給堵在半道了,其他情況不明。俺帶了他老旅長的命令,非把他找回來不可!”老旦接過一支煙說。

“可就你們幾個……”鐘文輝詫異道。是啊,這麽幾根蔥去幹這麽難的事,給誰誰信呢?

“俺們去炸機場,不也就那麽一百號人?”老旦不以為然。

鐘文輝看了看其他幾個麻友,晃著大腦袋說:“弟兄們,要不這麽著,老哥你給劉隊長……畫個押,軍功章也別給咱們留證明了,這位老兄仗義赴險,俺信他,但須快去快回。你身經百戰,啥形勢一瞧就明白,能救自然是好,救不了也只能退回來。各位老弟給俺鐘大頭一個面子,糊塗過去如何?”

軍銜最高的鐘大頭說了話,麻友們不反對,有人抓耳撓腮地支吾。二子又拿出幾包上好的臘肉和香煙放在桌上,說這是黃家沖的山貨,給幾位長官喝個酒。幾人忙慚愧慚愧、客氣客氣地過去點頭了。

“這年頭都不容易,我這幾位老弟也是五湖四海的,我再拿個主意,吃喝留下,這大洋你們還是帶在身上,一路上難免還用得上,要是把高團長接回來,你再請我們哥幾個喝酒,這點錢沒準還不夠呢!”鐘大頭拿過大洋塞給老旦說。

“這如何使得?”老旦忙推托。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將來說不定還要你照顧周全呐!”

鐘大頭皮膚黝黑,身形敦實,外八字走得穩穩當當的,不穿軍裝,定也是條莊稼漢。老旦紅著臉拿回大洋,還以為他們要狠敲一筆,原來也是仗義的哩。瘦猴長官見狀也借坡下驢,忙張羅著讓衛兵備酒備菜,早飯當午飯吃,怎麽也要送個行。

一場酒喝到中午,幾個人都開始稱兄道弟了。鐘大頭一高興,把一輛卡車鑰匙也扔給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裏糊塗,一個勁擺手推辭不要。二子早接了過來,幾杯酒灌回去,那幾個就躺了。鐘大頭喝到酣處,抱住老旦說起傷心事,約著打完了仗兩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被他撩得哭了一場。弟兄們倒識數,沒有一個貪杯的,唯獨老旦醉成了一團。二子悄悄帶足了油,馬都留在城門下,眾人拆開抱一起的老旦和鐘大頭,油門一轟就上路了。

被車顛得吐了幾次,老旦清醒過來,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便討水喝。梁七帶勁地開著車,對他喊著:“老哥啊,這頓酒沒白喝,喝出一輛美國卡車來,這便宜可占得大了!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來的時候那狗日的天氣,咱們可就慘了呦。”

“那鐘大頭也該醒了,說不定現在正在城頭上望著咱們後悔呢!”朱銅頭得意道。

“老哥喝得就知道擺手,俺不要俺不要!虧了二子手快……”玉茗說。

“俺還是喜歡騎騎馬,這汽油味聞著不舒服呢。”老旦喝下半壺水,洗了把臉,再擡頭看,國軍潰敗隊伍出現了。路邊開始有彈坑,時不時得下來推車。路邊死屍腫得黑胖,蒼蠅黑壓壓地堆在上面。丟棄的衣服、廢棄的車輛和大筐小籃隨處可見,走不動的人就躺在路邊,連傷帶病的活不了幾天。二子搭了一個傳令兵的摩托去打探消息,半晌回來,說鬼子離這裏只有五十裏地了。

又走了半天,路上已不見人影,成群結隊的野狗逡巡在吃光的骨頭架子間。開車到了通城外圍,老旦決定步行。大家把車隱藏在一條溝裏,二子拆了方向盤和輸油管藏在地裏,這車就偷不走了。望遠鏡裏,能看到通城的一座塔尖,高高挑著膏藥旗。半個縣城還在燃燒,烏雲隨暮靄降臨,黑壓壓地沉在頭頂。偶爾有一串子彈飛過天空,緩慢如發光的鳥。是鬼子在屠城,還是剩余的戰士在抵抗呢?老旦拿出梳子梳頭,把帽子摘下來藏了。

“太陽落了就進去,弟兄們小心!”

躲過城頭上掃來掃去的探照燈,他們在城邊找到個炸爛的缺口,竟沒有防守,他們進去,溜著街邊兒往裏探。鬼子在施行燈火管制,除了一些沖天火焰,通城遍處漆黑。鬼子的巡邏小隊舉著火把跑過,尖利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各家各戶都窗戶緊閉,不知裏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縣城南部的醫院駐地,找了個四通八達的院子,爬上房頂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