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活著便是英雄(第3/5頁)

老旦的脖子捆著,聽覺便狗一樣發達了。醫院裏的事鉆進他的耳朵,鉆不進來的也多被二子傳過來。這醫院躺著一千多人,每天要死一兩百號,卻進來更多,床位和醫生都不夠用,醫院正琢磨著讓這些死不了的都轉到旁邊一個下水道去。鬼子的飛機時常光顧,雖不下蛋,卻屢屢低飛嚇唬人。營地周圍的機槍陣地被發現一個,兩枚炸彈炸得渣也不剩。醫生和護士們一聽見空襲警報就緊張地轉移傷員,看敵機來了就撲到他們身上去。有老兵油子聽聲音就知道那敵機不是來扔炸彈的,扔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可還要哇啦啦大叫,讓女護士們撲到自己身上來,感受她們溫熱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裏不捅破,在被窩裏呵呵直樂。二子就見一個罵一個,他的傷好得太快,早已失去了裝蒜的可能。盡職盡責、奮不顧身的醫護人員令人崇敬,老旦就想起那個用針管紮鬼子的醫務兵,他也就二十出頭,看樣子還是個學生。

養傷和養病不同,每天看著生生死死的,老旦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吃喝有滋有味,放屁又硬又響。又一個多月後,雖然虛弱,傷口卻都已經愈合,老旦終可以被二子駕著四處走動了。他找著自己連隊的弟兄們,和他們聊天抽煙談女人,偶爾也鍛煉萎縮的肌肉。鏡子裏的老旦猙獰可怖,斑駁得一塊塊的,正面看像豫劇裏的索命鬼,側面看像村口被孩子們燒焦的樹疙瘩。倒沒有護士怕他,說長一長就會白起來,顏色也會變回臘肉樣,養傷就像村裏泥巴抹墻,剛糊上去總是兩個色的。

老旦對那張臉時時發愣,和那些沒了眼睛沒了耳朵沒了鼻子甚至沒了老二的兄弟們比,這張醜陋的臉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醫院滿是死亡和眼淚,進來的人血肉模糊,擡走的人四肢僵硬,留下來的麻木無言。大家面對著共同的命運,無須為一次倒黴而過於哀嘆,也無須為一次的走運而籲籲竊喜。他在他人的哀號和痛哭裏呼呼大睡,看著營房裏的床上走馬燈樣換著人,盤算著這一仗打完了,是不是能想辦法回家。

老旦雖然備受尊敬,卻不想被這感覺誑了,在一百多萬軍隊中,他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副連長,他經歷的戰鬥也並不慘烈過甚,畢竟還有不少弟兄活下來。隔著一個帳篷是九江的傷兵,他們說東邊戰線一個旅在突襲敵人機場時陷入重圍,突圍失敗。鬼子的勸降被旅長拒絕,兩千多名士兵,包括三個團長、兩位參謀,奮戰七天,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殉國,沒有一人生還,也沒人成為俘虜。鬼子肅然起敬,用馬車送回了官兵們的屍體。聽說蔣委員長還親自給他們送了挽聯,全市黑紗漫天,祭奠三日。

這些無處不在的莊嚴故事灌進耳朵,常令想跑回家去的老旦心生愧意,他對麻子團長不知何時來的探望感到恐懼,他必然帶來的軍功章就像一枚枚棺材釘,會將他牢牢釘死在這條路上。二子這幾天犯了邪,沒事就和他聊這次能拿什麽章和幾塊大洋,幾次和老旦比著壯烈的程度。老旦自是懶得理他,卻也知道,只有像二子這樣沒心沒肺吃了就睡,未來或許才能走得更遠。他這短暫的快樂開始給他更多的擔憂,漸好的傷疤像他在登記簿上按的紅手印一樣心驚膽顫,這想法開始令他難以入睡,常看著帳篷縫隙外的星空發愣,看著蚊蟲爭先恐後鉆進來飛到燈上燈下。他知道自己也就是這麽一只蚍蜉,懵懂地飛著,說不定就在哪盞滾燙的燈上丟了性命。

學生早已停課,最喜歡來這兒。他們常背著醫生偷拿來香煙和吃喝,偶爾也有酒,老旦和二子分到一壺,樂呵地飲個痛快,女護士捏著鼻子找酒瓶,二子說莫找了,是打翻了酒精瓶子哩。學生們圍著這群出生入死的將士,激動得手腳發顫,捉住一個能說的就圍成一大圈,纏著他講戰場上的故事。女學生香氣比刺刀還要逼人,令這幫大兵心猿意馬,眼直了,舌頭硬了,說的話也不著調了。

老旦傷疤顯赫,煙鍋和軍刀掛在一起擺足了神秘,很快被一個女孩子發現,招呼來十幾個。老旦倒是不怵,先是啥也不說,吊吊娃兒的胃口,然後來了勁,再喝了一口女娃娃遞來的熱酒後,就從黃河開始了。他盡量將每一次戰鬥描述清楚,把每一個死去的弟兄和朋友描述偉岸,把鬼子的兇殘形容真切,他慢吞吞地展開那些可怕的故事,一直說到住進這臭烘烘的醫院。但他隱掉了怎麽被抓來這個事實,那是不該說的內容。老旦眼皮低垂,左臂綁著夾板懸在架子上,右手托著長長的煙鍋,說幾句便吐出一口沉甸甸的煙霧。這娓娓道來的魅力賺得學生們眼淚長流,跑來奪煙鍋的女護士掉了眼淚,用紗布擦了他流汗的額頭,再將他按倒,屁股上狠狠來了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