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活著便是英雄(第2/5頁)

“旦哥你可活過來了,都好幾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擡嘍!”

老旦費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對面鋪上有個少了半條腿的兵,一顆子彈橫穿了他的腮幫子,咕嚕著半截舌頭說:“老連長,兄弟們都以為你也光榮了,前天我才知道這屋裏是你,你身上全是繃帶,根本認不得。”

“弟兄們……咋樣?”老旦嘟囔著問。弟兄們的話把他剛要喊疼的想法殘忍地拽回來,他立刻知道只要活著就有多麽幸運。

“活著的都在這兒堆著……好在陣地沒有丟,就是人已換了幾茬了!”二子說。

一個高大的醫生走了過來,替他拔掉了斜插在嘴裏的一個小管子,又給他塞上一個溫度計,對四周呵斥道:“他剛醒過來,讓他好好養神,別和他瞎聊,等血壓穩定了有你們聊的……你也別急著動彈,過幾天再動,聽見沒有?你是叫老旦對吧?你們團長讓我看你活過來就告訴他一聲,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後福啊!”

“高團長怎麽樣?”老旦急切地問道。

“高團長負了輕傷——其實沒事,就是又多了些麻子,他又回前線去了……你這名字太好記了,好多人托我打聽這打聽那,我根本記不住。”醫生掛上聽診器就走了,他穿著兩只不一樣的皮鞋,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

“咱的炮兵雖跟不上趟,好在還有飛機能幫著,還有那些憲兵兄弟們真是好使,不過都走了,那些金貴的家夥肯定要去幹更難的事兒……前幾天團長帶著咱們一幫弟兄,半夜遊到鬼子那邊,炸爛了他們的一艘船,呵呵,據說上面全都是鬼子!早晨起來還看見江裏飄著一截截的。但鬼子昨天開始猛攻突出部南邊的一個工事,那是一幫貴州兵守的,不太有譜。”二子摸著脖子上的紗布說。

老旦只精神了片刻,疲憊便隱隱殺來,各處的疼宣告著他的脆弱。他努力回憶身上每一處傷的由來,想著想著就串了,他甚至不知何時挨了那麽幾槍,明明是被眼前的炸彈炸飛了,後背怎麽還有七八塊彈片進去?並沒有鬼子打他的臉,那兩顆牙齒又是怎麽沒了的呢?他依稀記得和麻子團長說過的話,也依稀記得離開戰場那一刻的辛酸和悲壯,可他卻完全不記得那戰鬥的殘酷了,好像只是帶著謝家人和郭家人幹了那麽一仗,那些弟兄的死去也沒有令他悲傷,就像村裏走了個當麥客的後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眼前這個二子是誰?為什麽他要蹲在凳子上給自己講故事?這個板子村裏神憎鬼厭的混子,怎麽就和自己不舍不棄了?這些不需要答案的問題洪水般湧來,嗆得他難以呼吸。煩躁引起劇烈的咳嗽,牽動無處不在的痛,穿過身體和床板,火一樣點燃了他。

“讓俺起來!”老旦大叫,把正要點煙的二子嚇一大跳。

“幹啥你這是?詐屍啊?俺倒想讓你起來,你纏得和粽子一樣,撅都撅不過來,起來也只能和棺材蓋兒那樣立起來,你要不怕疼咱就試試……”二子點著了煙,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

“你媽逼的,俺咋樣你都不心疼,俺要是動不了了可咋球辦?”老旦說完就氣喘起來,胸口那個槍眼兒就疼得鉆心了。

“你動不了就動不了唄,還不用再打仗了呢,沒準兒直接發盤纏回家了呢。你能不能閉嘴?你看你腰上那個口子流血了,你一嚷嚷它可就裂了……”二子指著他的腰說。

“我那個還在不?”老旦紅著臉問。

“啥?”二子沒聽懂。

“我……那兒,那個球!”老旦憋著勁兒低聲咆哮。

“嗨,這你擔啥心?都在呢,只是裹得這麽嚴實,有沒有漚爛在裏面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沒事,那個醜護士扒開幾次給你擦,皺著眉,用鑷子夾著個小棉球,一邊擦一邊罵‘真他媽大!真他媽大!’俺估計沒事……”二子想明白他是擔心這個,就不拿他發脾氣當回事了。

老旦這才放下心來,又像撿回一條命來那樣慶幸著。這慶幸令他想起了翠兒,心裏和那裏就都熱了起來。他看到了掛在二子床頭的煙鍋,很想讓他點上抽一口,但這定是奢望,滿屋子紅著眼的醫生和護士能給它撅折了。他突然覺得這輩子都會和這根煙鍋打交道了,他已經不是板子村的老旦,而是變成了去板子村抓他的馬煙鍋。

傷兵一串串擡進來,哭的喊的瘋的笑的,一個個亂七八糟。老旦每聽見有人沉重地跑來,就知道又擡來一些挨不住的了。不少人在痛苦的號叫中死去,昨晚一個炸瞎了雙眼的家夥還自殺了,也不知他怎麽在身上藏了把水果刀,他不聲不響地割斷了頸動脈,血流幹之前一聲未吭。醫生們個個精疲力盡,每天下來都像是用血洗了澡。前日有一個在手術台正給人接腿,抱著一條斷腿暈死過去,紮地上再沒醒來,別的醫生來救他,看了一眼就說,沒病,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