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翠兒(第2/4頁)

“先生,那鬼子要是真來了,咱該咋辦?”翠兒問。

袁白先生嘆了口氣,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奪過鱉怪手裏的火鉤子掏了掏火,見那瓦壺咕嚕嚕地燒開了,看著壺蓋兒被熱氣翻起,淡淡地說:“沒辦法,受著……”

期限即到,拿著白條去縣城裏兌換錢的人回來了。一座縣城正在逃亡,別說兌錢,連顆糧食都換不回。縣政府大門洞開,野狗出沒,人早就走了個空,連墻上的鐵牌子都被人摘了,只留下牌子下字型的灰塵。門口站滿了各處來領錢的人,有人大嚷大叫,有人低聲哭泣,也有人無聲無息扔了白條,默默離去。板子村的人問了縣裏要跑路的親戚,他們說日本人已經到了省城,國軍上周還在這裏駐防,縣政府也照常運轉,可一兩日光景就走得精光,跟屋檐下的燕子一樣悄悄飛了。

板子村人似乎早就預料到這結果,多數人只不屑地罵了幾句國民政府的娘,就各回各家了。又幾日過去,連女人們也不再為此湊到一起罵罵咧咧了,她們必須為今後的日子做好最壞的打算。

山西女人敲門之前,翠兒就知道是她來了。她只要來串門兒,必定要先在門外耳貼著聽一會兒,這或是很多女人的習慣,但山西女人聽得誇張,能靜悄悄站那兒聽一袋煙兒的工夫,踮著腳尖豎著耳朵,聽不到什麽或是聽到了什麽,她都會心滿意足地敲門,嗓子扯得像在村口就喚你似的。很多人都知道她這毛病,有時在看見她聽的時候,也故意嚇她一跳,山西女人就會樂呵呵地拍門,說怕人家家裏不方便,聽聽該不該進去呢。

山西女人又站在門外了,翠兒抱著有根在逗小貓。山西女人身上有股怪味兒,說醋不醋,說辣不辣,說騷也有點過,但板子村沒有這味道,直到謝老栓他爹花一頭騾子領來這個沒名沒姓的“山西子”,村裏便多了這味道。開始還好,生了娃之後山西女人變本加厲,又多了奶味兒,且從此再沒掉過,如今她一出門半條弄都能聞到了。

“翠兒?吃了沒?”山西女人拍了幾下,就自個推門進來了。小貓看見她噌地上了樹,毛驢看見她立刻就不拉了,唯獨翠兒看著她笑起來。

“呦?山西子,你咋有空來啦?你的娃喂好啦?”翠兒把有根放下說。

“俺家水娃能吃能睡,小花豬一個樣,喂飽了炕上圪蹴著呢,坐著閑悶,過來和你扯扯。”山西女人進院子來,左右看看,像防著角落裏一只瞪她的狗。

“俺這個不省心,炒面不喜歡吃,棒子粥也就那麽回事,沒了井水,家裏的母雞就不下蛋了,有根一個月瘦下一大圈兒……唉,你還有你婆婆幫襯著,俺這裏上個茅房都恨不得背著他,真不知啥時候是頭哩……”翠兒拍著大腿嘆起氣來,對驢努了努嘴,毛驢哼了一聲,又開始慢慢轉圈兒。小貓喵嗚一下,躺在樹杈上開始睡覺。山西女人並無覺得不妥,坐在翠兒對面也嘆起氣來。

“唉,俺真個苦命的,打小兒家裏就不待見,都是女子,俺娘也是個沒用的,一撇腿兒一個女子,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七個女子撇出來,也不見一個帶把兒的。又是荒年又是兵年的,七個女子七張嘴,咋養?就是能養,咋賠得起個嫁妝?哎呀,俺連幾個姐姐長啥樣都忘了,一個個都做童養媳了……俺命不好,沒人要……”

“那你咋過來的?你公公領你回來,能空著手?”翠兒明知故問。

“嗨,不是逃難麽?一大堆人逃到半道兒,爹媽也就要餓死了,俺看見一大片女子都坐在那兒插個草棍兒賣,俺也就蹲過去了,可巧謝老栓兒他爹過來,就這麽著要了……一張餅,再留個騾子,人就跟回來了。爹媽拉著騾子就去賣了,也不知後來咋樣……”山西女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團粗布,擦著還沒流出淚的眼。

翠兒一驚,山西女人這番遭遇折抵了對她的厭惡,像吃著醋被人塞了一把鹽。山西女人終於擦下淚來,見翠兒面露戚戚,倒了口氣又說道:“算起來,嫁過來也五年了,好容易養下個兒子,沒有一撇腿兒又是個女子,是個兒子呢,這多好的日子,怎麽著他爹就被拉走了呢?”

翠兒見她剛才還幹澀的眼一下子淚如走串,小雨陡然就暴雨了,忙拍拍她的手腕想安慰兩句。山西女人卻不理會,猛然就電閃雷鳴地哭號起來,那哭聲是從丹田發出來的,經過一管比老旦還粗的喉嚨爆發出來,震得窗抖瓦顫。桂花樹上的小貓嗷叫一聲,拼命介躥上了房,尾巴一甩就不見了。翠兒想要陪出的眼淚被這暴喝生生頂了回去,這過短的時間受了這女人過大的情緒,被她撞得胸憋肺鼓,抖著舌頭愣了片刻,竟弄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