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6/13頁)

迷龍老婆:“不是的。是一個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經喪盡了,又哪裏還剩得有野心。”

迷龍老婆:“你現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討殺伐的樣子,心裏裝著很多事,再不用為小事計較。你又有了一個團,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驚詫,他認真地瞧了瞧迷龍老婆,如瞧一個巫婆。

迷龍老婆:“迷龍以前老這樣誇你,他說團長真了不得,打沒了一個團,又劃拉出一個團。”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裏陽秋,很不爽利:“……還沒有。”

迷龍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幫人,擁在你周圍。你什麽都沒有,可你頂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這是你愛做的事情,讓他們把你當他們,把你的想入非非,當了他們的想入非非,最後你勾不勾你的手指頭,他們都心甘情願去死,一千個,一萬個,還不都是一樣。”

死啦死啦:“這是……戰爭。”

迷龍老婆:“戰就快打完了,你也這麽說,那你怎麽辦?……誰都想過點正經日子,除了你沒人愛瘋瘋癲癲打打殺殺。你還會把他們綁在你周圍的,跟綁壯丁有點區別也就是不用繩子。迷龍說,所以這就是將才。”

死啦死啦不吭氣,僵在那裏,僵了那麽久,雷寶兒也對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裏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著頭,一雙肘子做著支架,撐著顆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煙的腦袋。

迷龍老婆:“……其實迷龍從來就不愛打仗,他怎麽也要跟你們一塊呆著,就因為他喜歡跟你們一塊呆著。”

死啦死啦側了側頭,就看見迷龍,迷龍就站在院子裏,好像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個院子。那個無憂無慮的死鬼在看他的兒子玩球,球向他滾了過來,迷龍低下身子,想用手攔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後邊的雷寶兒一起從他的身上穿過,於是迷龍也傳染了與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轉回了頭,驚慌地看了迷龍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見,他嚷嚷得歡,現在他終於看見,他看迷龍老婆時帶一種“你看見了嗎?”的表情,但他沒吭氣,其實他是個無神論者。而迷龍老婆根本沒往那裏看,她不需要看。

迷龍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見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樣。這是他的家,你想著他,就看得見他。”

死啦死啦沒說話,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發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紋,不是害怕,而是冰涼,一個世界被翻覆了,卻又不給任何新的,那樣一種冰涼。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很多時候他木然地看著迷龍老婆,而迷龍的老婆同樣木桅,有時候他去看迷龍,迷龍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龍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計上時有點憂郁,因為他已經永遠不可能讓自己的家有他吹噓過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龍老婆說。死啦死啦很遲鈍地看了看她,像看一個鬼魂一樣。活人和死人一樣的眷戀和感傷。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龍老婆:“走吧,別總來看你已經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這麽幹。”

死啦死啦:“……你走吧,換個地方。他在你心裏了,在你心裏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個死人一起過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經站了起來,因為迷龍老婆已經逼了過來——雷寶兒在玩球,迷龍一無掛礙地在那裏琢磨怎麽繼續自己未完地活兒——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過來的是個生人還是鬼魂,他們倆說話都像是在對著空氣臆語。

迷龍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過日子是你這種人給我們的賞賜。”

死啦死啦:“別呆在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龍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著你還算是個好人。”

她推擻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個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個脆弱的瓷玩意兒舉在他和迷龍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終於找到一個憑仗。

茶已經喝空了,只剩了些茶葉。

迷龍老婆:“沒有了。毒藥喝完了。我原諒你了。”

她推著他,把他從堂屋一直推過院子。推向院門。死啦死啦瞪著她,瞪著迷龍,瞪著雷寶兒,他虛弱得要命,手上抓著一個空空的茶杯。

最後他被推到了院門前,門虛掩的,迷龍老婆幫他把門打開。

迷龍老婆:“走吧,別再來了,我原諒你了。”

他被輕輕推出了院門,他站在門坎之外。門坎之內也許是他所有的舊日,他呆呆地瞪著迷龍老婆,也瞪著她身後的——迷龍在那裏打量著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樣,只是他的世界似乎與世隔絕?這個愛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