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6/11頁)

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門,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個漫長的噩夢。忘掉路程,往南天門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懼,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頭,我是雜草,我是枯樹腐爛的屍體,我是糞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時間。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連那一個一個的公分也不動了。我知道那是為什麽,我們能聽到上溯才十幾米的一個暗堡,我們甚至能聽見他們吃飯時發出的咀嚼聲。過了一會垃圾傾倒在我們身上,我紋絲不動地研究著某個日本商標。

用從正午到淩晨穿過一發子彈就能飛到的距離,在某個日軍過於緊張的節點上你發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禱不要有人拿你這堆枯草練夜間射擊,因為你得一動不動,被他打成爛泥。

暗堡裏的日本人開始射擊了,像我們一樣,對東岸的亂射,也許在試驗他們的機槍是否好使。我們面無表情地聽著,感覺著因射擊而變得熾熱了的空氣,等待天黑。

克虜伯從炮眼裏,用望遠鏡看著對岸,那是徒勞,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到。不那麽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門。

於是克虜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遠有限的那幾發炮彈,橫瀾山向南天門打的一發照明彈讓他蹦了起來。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除了那白螢螢的慘光下,叢林、枯草和礁石。

然後是黑暗。

枯草中的兩堆開始爬行。

我們終於有了遮掩,南天門與怒江交界處地一小塊礁石而已,它跟行軍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裏為隱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裏。但那總是個可以動彈和喘氣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裏時用了一種過於急促的速度,於是到位後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們早已在手肘和膝彎墊了很厚的襯布,但現在爛得和沒墊一個樣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遠鏡,我第一個要看的不是南天門,而是我們的陣地。我迅速尋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個枯草下西岸很難看出來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邊的家夥。發現他在和我做一樣的事情,真沒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們來這。好像不是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於是我們就看南天門,從這個角度上,它根本是壓在你頭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頂一定會掉了頭盔。它的頂端雲霧繚繞,但仍能看見半山腰上那塊巨大的黑石,和山頂那棵碉堡化的巨樹,那棵巨樹像是繚繞在妖霧裏,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離我們最近的日軍陣地才幾十米,為了防潮才沒有更靠近江邊,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陣地一樣是明溝,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圓木,某些露出段便是進出口。在天一夜後的爬行後,我們從裝具裏掏出我們的什物。

用指北針校正方位,在地圖上量取方位角,我們開始幹活。死啦死啦使用著一個便攜式的炮兵鏡觀察,我繪圖,經常我們要互相再核實一下。那很艱難,因為我們是自下而上看,對許多地方只能在漫長的觀察後——觀察諸如某處不自然的突起、某處挖掘過的土痕、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樹木,才能得出一個結果。

死啦死啦舉著那個觀察鏡,我們幾乎聽得見塹壕裏日本人的鼾聲。我們從儀器裏搜索著那些蛛絲馬跡,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線。231到297度。九二槍巢,六個。T型陣地,全部連通,半環防禦,臨江射界,三人和兩人陣地數不出來,輕機槍和擲彈筒可以機動……”

那是足以讓我這樣聽得懂的人嚇一跳的,“一定是預備陣地。這點射界放六挺重機槍?”

死啦死啦只是把觀察鏡遞給了我:“那瘋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螞蟻窩,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機槍?”

我看了一會,還給他。我再沒說什麽,而是畫我的圖。

死啦死啦:“半圓形翼護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麽不說話?”

我:“你想能有說服虞嘯卿的東西。竹內的陣地是發了瘋啦,可咱們虞師座也發了瘋啦,我不知道你怎麽才能說服他。”

死啦死啦:“301,幫我確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標。”

我確定:“沒數的。機槍步炮都進得去,是機動堡。312也是,互為倚助,雙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麽?怕勁還沒過去?”

我:“過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嘯卿的精銳們這回倒血黴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麽恨他們嗎?”

我勉強幹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點煩,有點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