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11頁)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沒死時挺照顧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著說。

於是那兩南方佬兒又互看了一眼,就他們剛在外邊地推擻來看,又和好了。

郝獸醫問大家:“他叫啥名?有個名字,以後人來了好找。”

蛇屁股說:“誰會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獸醫問他:“你廣東人,也被占啦——你願意沒名沒姓地來填雲南的土?!”

喪門星說:“叫豆餅。”

郝獸醫提高了嗓門,“我說名字!”

蛇屁股說:“那沒說過。”

“說過的。”我說,郝獸醫便看著我,我又說:“只是誰也沒記住。”

郝獸醫打發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樣,你們在這站到天亮也只是個送終的,認得這張臉而已,連這個人都不認得。”

老頭子就往起裏爬,滯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靈便,我們打算幫他架起來,但老頭忽然開始猛烈地掙打著,“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終我也是要坐在這兒的!我是個醫生!”

於是我們留下了他出去。阿譯雖然一直沒吭聲,卻是最後出去的一個。

禪達的夜色像是為禪達的院子而生的,雖破爛,卻很美。我們出了門也沒搭訕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對難兄難弟在嘀咕。

不辣說:“我寶慶人,我叫鄧剛。屁股你要幫我記好了。”

“我梅州的,馬大志。”蛇屁股說。

喪門星很想插入那個小小的互助團夥卻插不進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劍。”

不辣就沒理他,“我的名字認得我,我就不認得他。煩啦,你幫我寫下來——”

“寫哪兒?”我問他。

“寫……”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說:“寫衣服上?燒沒啦。刻槍上?您老有槍?刺屁股上?額頭上?胳臂上?炮彈炸不爛?揣口袋裏?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塊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嗎?”

狗肉於是在我頭先走著,我跟著狗肉,扔下他們在黑夜裏茫然。

今天晚上這屋很安靜,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們也沒進這邊,只有一個克虜伯在打著呼。狗肉趴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了無睡意地瞧著這屋的光與暗。

雖然不知道豆餅的名字,可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他怎麽到了這裏。在離禪達很遠的某處下遊大難不死地上了岸,帶著一身爛傷,被洞穿過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樣亂晃,找到這裏,僅僅因為這是除他家鄉外他唯一認識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們對自己說,湊合活吧。可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動了一下,震動之劇烈讓克虜伯都睜開了眼,慌亂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沒事。迷龍啦,又開夜工啦。”

於是克虜伯立刻便又睡著,呼聲來得比炮彈還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頭擂的就是拿身體撞的,迷龍看來是要把他的抑郁全發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兩只耳朵。我在這樣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個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著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龍的一聲嚎叫震得我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沒了,“你就是我跟路邊撿來的一個臭娘們兒!——別他媽那麽瞅我!我還動手啊!老爺們打老婆不揀日子!”

又一次震動,這回我依稀聽到了拳頭著肉的聲音。迷龍老婆不是個哭天搶地大吵大鬧的主,所以我們能聽到的都是迷龍單向的嚎叫。

我就喜歡跟這兒待著!咋的呀!這就都癟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癟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鉆了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床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我沖他們噓著,以免幹擾下邊的進行時,迷龍正讓我們面面相覷。

迷龍換了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我說天亮了你走啊,兒撒半句,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兒撒半句,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我們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著雷寶兒進來。

喪門星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噯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了——倒是我們在看著小孩子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