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頁)

“團長,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誇那孩子的,不是這意思,是這意思。”紅嘴唇兒急了,不知說什麽好。

“啥意思?你的意思是——見見?”張團長看紅嘴唇兒不知所措的樣子又笑了,拖著長腔說:“鄉下人——就是純啊!聽你的,見見!哈哈哈……”

“謝謝團長!”紅嘴唇高興地跳起來,對著張副團長的臉就是一個響亮的吻。張副團長本來就紅撲撲的臉上多了一個不甚顯眼的唇印。

這唇印,李明強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吻,決定了李明強的命運。

張副團長和李明強聊了很久,請他吃了許多點心、水果。接著沖門外喊:“李醫生,李醫生。”

“到——”斜對過的屋裏應了一聲,就有一個穿四個兜的軍人跑過來:“團長,什麽事兒?”

“把這個小夥子檢查一下,他說他驗上過空軍,若沒問題,弄張表讓他填了,帶回去。”

李醫生把李明強領進屋,問:“你貴姓?”

“姓李。”李明強低著頭,從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著李醫生。

“你也姓李呀,小本家哩。坐吧。”李醫生向一個方凳指了指說,也不管李明強坐沒坐,就去翻一個黃綠色的大帆布提包,一邊翻一邊說:“我祖籍是確山的,咱不僅是本家,還是老鄉哩。”說完,已從提包中取出一個黑夾子,拉開拉鎖,拿出一張表,說:“檢查個鳥,填填吧,二十三號來這裏,直接找我領衣服,全包我身上了,保證給你帶走。”

李明強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就這麽順利,揪了一天的心一下子松快了,他想找紅嘴唇兒道個謝,整個樓轉遍了,也沒有找到,抱著遺憾悻悻地離開了旅社。

已經是午夜了,縣城少了燈火,少了聲息,更沒了公共汽車,離家還有十幾裏路,李明強決定走回去。不是他沒有帶住旅館的錢,而是他舍不得花,農村掙一個錢不容易,他要離開家了,應該給家裏多留一點兒錢,哪怕是一塊、一毛、五分。

秋風乍起,吹得柏油路上的落葉滿地亂跑,“颯颯颯颯、颯颯颯”像是唱歌,李明強踩在落葉上,發出的“喳喳”聲就像是有節拍的伴奏。突然,起了陣旋風,把落葉旋得“颯啦啦啦”直響,像一支明快有力的進行曲,曲兒越奏越緊,聲兒越來越細,細無聲處,落葉被旋起飄上天空,就像李明強要騰飛的心。

人就是活個精氣神兒。早晨來的時候,李明強踏著那半幹不濕沾滿潮氣的落葉,心情非常憂郁。葉兒或貼在地上,或粘在一起,沒有一片能夠躍起騰飛,哪怕是飛一下落在火裏被燒成灰兒也成。那時,李明強想,自己也可能要成為這樣的葉子了,被人們踩在腳下,然後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慢慢地腐蝕爛掉化為灰燼。可是,僅這一天的苦熬,這些葉子就被太陽和秋風焙幹了,沒有了沉重的水分,憑添了騰飛的欲望。李明強又想,我是這飄零的葉子,我的“太陽”就是那個張副團長,盡管他像這秋天的太陽,光芒昏淡無力,但是他給李明強一個明朗廣闊的天地和無限的溫暖。他是江西人,江西人成就了一個叫花子皇帝——朱元璋,江西人也能成就一個名落孫山的李明強。江西老表,老表——真好!那“秋風”就是“紅嘴唇兒”了,雖然有點兒淒涼,也有點兒哀惋,但能吹走混世間的塵埃,讓陽光露出笑臉。紅嘴唇兒是文明的象征,紅嘴唇是城市的象征。好像是著名作家趙樹理寫的“小火車嗚兒嗚兒嗚兒,從蘋果園開到西直門兒,西直門兒的姑娘塗著紅嘴唇兒”,說的就是蘋果園是農村、西直門是城裏的意思。“紅嘴唇兒”——真好。李明強甚至想,衛和平要是抹了紅嘴唇兒會怎麽樣?一定很好,比不抹漂亮。李明強再不把抹紅嘴唇兒的人當成騷貨、不正經的東西了,那只能是舊社會的代名詞,現在都進入八十年代了。衛和平一定能考上大學,一定會抹紅嘴唇兒的,而我,我一定要當個好兵,當個軍官,當個將軍。

“我是不屈不撓的李明強!”李明強在心裏為自己定位,在腦子裏勾畫著自己的宏偉藍圖,步子也輕松多了,不知不覺就走回了家。十幾裏路啊,同樣是秋天,同樣是山路,同樣是夜晚,同樣是饑寒交迫,但是,今天與他十年前上戲校時截然不同了。

李明強長大了。

李明強把要當兵的事兒壓在心底兒,誰也沒有告訴,他怕支書張洪再弄出什麽亂子來。

其實,張家與李家也沒有啥仇。就是李明強的父母被打成“右派”,張洪接了李明強父親的大隊支書。李明強的父母倒沒怎麽在意,在槍林彈雨中不知死了多少次,建國時的縣團級幹部,還在乎大隊支書這個十二品油菜籽官嗎?可張洪不這麽想,只怕李鐵柱翻案,搶了他大隊支書的位子,千方百計地迫害李家,不讓李家得到一丁點兒好處。他把李明強從戲校整出來,正在得意,忽然聽說李明強去上了體校,氣得派人到體校大鬧,寫王宏茂校長勾結“右派”的狀子,全讓王宏茂等老師給頂住了。可是,王宏茂好不容易給李明強報個名,並經過公社、縣、地區、省四級體檢,驗上了空軍,衣服都發了,張洪卻動用他的關系網,硬把李明強給拉了回來。就在王宏茂掀桌子吐酒那天,張洪也喝高了,他在家裏擺了三桌酒席,還大放鞭炮,對著李明強家的院墻喊:“跟我鬥,他下三輩兒人都別想有出頭之日。偷偷上了體校,還想偷偷去當空軍,想得美,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的臉。”張洪喊完,自己又覺得太露骨,他張洪就是個又想當妓女又想立牌坊的主兒,便“嘿嘿”一笑,接著給大夥敬酒,說:“他李鐵柱傻了一個兒子,不怕再摔死一個,我當支書的也得為他負責不是?”李明強今年要考大學了,張洪得知他是全年級的一二名,老師們都在他身上押了寶,說是一定要報清華、北大,在縣裏放顆衛星。就派人住在學校附近,伺機加害李明強,幸虧李明強練過武功,交手幾次,都讓李明強打了個稀裏嘩啦,氣得他直罵娘老子。誰知“二嗉兒”事件,竟成全了張洪的心願,高興得他又大擺宴席,說:“想整死我的那個兔崽子,兩門兒課沒考,上不了大學了。他回到村裏,你們給我好好修理修理,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到底幾只眼。學習好,頂屁用。想上清華、北大,他祖墳上就沒長那棵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