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明強終於流出了憋一整天的淚。列車的“哐當”聲,已變成了父親和兩位癡情少女追車的腳步聲,地上飄零的樹葉已變成他摔碎的眼淚。媽媽的哭,爸爸的笑,楊玉萍的手絹,張金鳳的叫,一切的一切都浮現在李明強的眼前。父親的那一哭,一喊,一倒,兩位少女架著父親目視前方的造型,定格在列車的窗口。

“爸,媽,我明天就要當兵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明強鄭重其事地對父母說。李鐵柱和笑二嫂瞪大雙眼,直直地看著李明強,好久都沒有說話,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

“我,我自己找的名額!”李明強沉著得像個大人,很平靜很自然地對著一時發愣的父母說。

“到什麽地方?”李鐵柱低聲地問。

“我就為走,沒有問。”李明強從爸爸的煙盒裏不慌不忙地抽出一支煙,點著,吸了一口,噴出一道煙霧,咳一下,從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一眼父親說:“爸,您明天去送我吧,順便把換下的衣服拿回來。”

“你為什麽不早點說一聲?”李鐵柱也從煙盒裏摸出一支煙,李明強趕忙把自己的煙頭掉過來遞給爸爸。李鐵柱看了,笑笑,說:“長大了,比我強,滴水不漏。”

“我是怕——”李明強接過李鐵柱遞回的煙,指了指隔壁說。

“長大了,真長大了,有智有勇。”李鐵柱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騰地站起來,說:“好,今兒個,咱爺倆喝幾杯,老爹敬你!”

李鐵柱說著,走到隔子裏面,掂出了張三怪送的燒酒。沖一直發愣的笑二嫂說:“明強媽,你也來,對了,把志強也叫來,咱們一家人都喝點兒,高興,我高興,高興……”李鐵柱說著流出淚來。

笑二嫂早就淚流滿面了,哽咽著說:“我再炒倆菜。”就拐著腿去灶火房了。李鐵柱也跟了出去,在灶火房裏待了一會兒,到另一個窯裏叫醒了早已睡著的傻志強。

“哈,盡是好吃的。”傻志強看到笑二嫂又加的煎雞蛋、炒雞蛋、油炸花生米和青炒蘿蔔纓,高興地叫了起來。

“志強,別著急。來,你也端起杯,給明強碰一下,祝他飛黃騰達。”李鐵柱端起杯說。

“幹啥?我要吃雞蛋。”李志強傻乎乎地嚷嚷。

“明強呀,明兒個出遠門,好長好長時間才能回來,咱們祝他平安。”笑二嫂一邊耐心地給傻志強解釋,一邊替他端起酒杯。

四個酒杯碰在一起。

李鐵柱一飲而盡,長長地吐了一口惡氣。笑二嫂,把眼一閉,一口灌了下去,可能是嗆住了,不停地擦眼淚。李明強咬咬牙,一口吞下去,覺得一股熱流立刻從丹田中升起,喉嚨癢癢的,像有許多要說的話。李志強一下把酒喝了,張著嘴喊:“啊,嗆!嗆!”就急著去吃那煎雞蛋,他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李鐵柱看了咧著嘴笑,又給李明強和笑二嫂各倒一杯,看笑二嫂還在不停地抹淚,就說:“明強,你不知道,你媽可是有酒量的。哎,別哭了,孩子當兵走,這是喜事啊。”

“誰哭了。”笑二嫂抹了眼淚,端起酒杯,哽咽著說:“明強,好好幹,別想家。”說罷,也不給李明強碰杯,一飲而盡。

“怎麽樣?你媽行吧!”李鐵柱說著也端起杯子,對李明強笑了笑,低沉地說:“你放心去吧,以後我再也不和你媽惹氣了。”

李鐵柱的話,一下子帶出了李明強的眼淚,他沖著父母連幹三杯。

李鐵柱酒興未盡,感嘆道:“要是宏茂老弟在就好了!”突然,轉向李明強問:“他還不知道吧?”

“今後晌兒,我去他家了。”李明強低著頭說,他正在為自己對父母隱瞞這麽長時間,讓他們心煩而內疚呢。

“好。孩子,咱不能忘了別人的恩情。來,我敬你幹爹一杯,你替他喝了!”

李明強端起杯,看了老半天,一飲而盡。他在酒杯裏,看到了王宏茂夫婦、劇團的王團長、體校高中的老師們、張金鳳、衛和平、楊玉萍、張副團長、李醫生、李排長,看到了兩個不同的山羊胡子,還有那紅旗旅社的紅嘴唇兒……

“好。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今後如果真的發達了,千萬不要忘了人家。”李鐵柱自飲一杯。

“嗯!”李明強咬咬牙,使勁兒點了點頭。揚起頭時,嘴角泛起了那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微笑。

夜裏,李明強睡不著,半夜起來挑了三擔水,把灶火房的缸、盆、桶都灌了個滿。西流村挑泉水很遠,平時往返一次需要四十分鐘。那天,李明強走得很慢,數著星星,一直挑到東邊放明。李鐵柱起來的時候,李明強已將院子快掃完了。在這個家裏,李鐵柱每天都是第一個起床,然後到灶火房捅開爐子,坐上個鍋。李明強發現爸爸從廚房裏出來後抹了好幾把眼睛,對他輕輕地說:“天早著呢,再去睡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