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礪 10

狗頭上天(4)

很多年以來我最拒絕看的就是跳傘運動的節目,到現在都是。我確實沒有覺得跳傘有什麽新鮮的,跳得多了,你也會這樣。最關鍵的就是,我不願意再看見那種雲母或者紅白顏色相間的鮮花似的東西。雖然那天以後我還是時常在天上跟雲母或者鮮花一起飄下來,但是我一旦離開部隊,就會忘記這些,永遠不再提起。因為我忘記不了那天,所以一直強迫自己忘記。換了你,你會忘記嗎?你會不會強迫自己忘記?但是你敢忘記嗎?不敢。矛盾就是這個意思。

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到底說還是不說?因為確實是一件不能回憶的事情。想起他們我的心裏就不是滋味,我就覺得難受,難受得能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面一天。但是我想起了他們,我又不能不寫,不寫的話我還是什麽男人?雖然我現在已經承認自己不是個男人了,但他們是男人,是真正的男人。我必須寫他們,我不想掩飾我心中的撕心裂肺,他們的名字不能在世間傳頌,但是他們的英魂應該得到尊重,得到永遠的尊重。

是的,我們應該尊重他們。他們是中國陸軍特種兵的英魂,他們是中國士兵的英魂,或者說——軍魂。軍魂,就是這些平凡、憨厚的生命鑄就的,而不是什麽將帥或者偉人。他們永遠和我們的國旗在一起,永遠默默無聞。但是他們的笑容,他們的眼睛,在我們的心裏依舊栩栩如生。因為在這個地方,他們不曾消失過。

如果你在洗澡,你會一下子扶著墻再也站不住,捂著自己的心口,然後擡起頭哇哇地哭,溫水和熱水就一起混合著,流進這個城市的下水道。而這個城市,不會因為這些淚水有任何改變。

他們是普通的小兵,黝黑的臉,瘦削的臉,憨厚的臉,笑起來就是一嘴白牙。這樣的臉,你在街上看到,不會想到尊重他們。因為他們是普通的農村兵,他們要是好不容易進城一趟,會跟過年一樣高興;他們會在軍卡的後廂好奇地伸著脖子往外看;或者他們會小心翼翼地跟你問路,然後還小心翼翼地對你說謝謝,你要是懶得搭理或者幹脆給一個白眼,他們也不會說什麽;他們會拿著傻瓜相機,恨不得在城市的任何角落留影,然後可能會求著你給他們幾個照一張合影,你就笑:“火車站有什麽可以合影的啊?”但你還是答應了,就那麽一照他們就開心得不行,握著你的手說:“謝謝,謝謝同志!”或者他們不敢用自己黝黑粗糙的手去握你的白凈細嫩的手,只是連著說謝謝,口音還土得掉渣。你就走了,還笑這些土包子沒見過世面。

你們會注意他們嗎?你們會關心他們嗎?你們會尊重他們嗎?你們會嗎?我真的不知道。軍隊是幹什麽的?國家暴力機器,戰爭的工具。沒有戰爭怎麽辦呢?演習,為戰爭而制造一場模擬的戰爭。世界各國的軍隊都在幹這個事。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軍區規模的三軍聯合演習。軍區常委全部到場,觀禮台上將星雲集,老將們拿著望遠鏡認真地看著自己的麾下模擬一場逼真的戰爭。演習的細節不用說了,因為你們在電視上看過太多,比我還熟悉到底是怎麽一回子事情。

我熟悉的就是我們弟兄的任務。傘降敵後,進行特戰任務。敵後是一個小島,在距離觀禮台不遠的一個海中小島上。我們這回是直升機傘降。特種兵跳傘的科目很多,我要說也沒什麽大意思,都知道那幾套把式,你們可以自己看科普教材。我們在米-171直升機上,向目標挺進。除了傘包,就是全副武裝——當然是空包彈。到了規定空域,我們就跳,還是狗頭高中隊帶隊。行前我們還約定好,完了後就組織我們弟兄和海軍陸戰旅兩棲偵察分隊的弟兄踢球。我們兩支部隊都是互相不鳥的,演習各個單位都看得緊,不能互錘,所以就組織沙灘足球,我們想看看到底是綠迷彩牛還是藍迷彩牛。我們都估計最後一定是“戰鬥式足球”,雖不至於互錘,但小動作是少不了的。

部隊的弟兄就是這個鳥樣,那種爭強好勝的心態是一樣的。馬上要跳的傘都沒太當回事兒,因為預演彩排好多次了,程序已經熟悉得不行,大家都在合計怎麽跟藍迷彩踢球。我們就說笑著,生子就在我的左邊抱著狙擊槍,迷彩臉上的白牙格外奪目——特種部隊戰士的一個標志就是一嘴絕對好的牙口,牙好胃口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這是絕對有道理的。我現在的牙就是典型的煙酒牙了,跟不鍛煉有絕對大的關系——他是我們球隊的絕對後衛,沉穩老練,跟他的年齡不符合。我呢?還用問嗎?前鋒啊!我們的球隊跟各自的戰鬥位置是相符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