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礪 9

狗頭上天(3)

我不知道大家怎麽理解傳奇的含義,我自己就沒有什麽理解。因為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傳奇,該著了就是該著了。你們都佩服那些戰場上的傳奇英雄人物,但是要我說句實在話,我覺得他們自己都未必佩服自己。因為他們的腦子裏、心坎裏總是會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兄弟,在那個瞬間是怎麽樣在槍林彈雨中抖動著身軀?在那個瞬間是怎麽一秒種前還笑眯眯開玩笑,但是一發炮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個胳膊都剩不下一只?在那個瞬間是怎麽咽下最後一口氣,臉上的血汙中還有孩子一樣的微笑或者恐懼?在那個瞬間是怎麽為了更多的弟兄毫不猶豫地撲向地雷陣然後成為一個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的小肉蛋?在那個瞬間是怎麽被敵人的狼狗、敵人的搜索隊打兔子一樣攆得滿山跑,無助地喊著救命?

當你穿著筆挺的軍裝,滿胸的軍功章被記者打著閃光燈,周圍被一禮堂的鮮花、掌聲、笑臉包圍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嗎?你難道不會想起他們——永遠默默無聞地離開這個操蛋的世界的戰友?你還會覺得自己傳奇嗎?

和平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小兵的生命。你在報紙上看到的可能是數字,冷冰冰的小鉛字或者根本就沒有數字(東方國家都沒有報道自己戰爭傷亡數字的傳統,所以一般看不到);但是這些數字代表的是什麽呢?

所以何大隊對自己的戰鬥故事閉口不談,他一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參加英模報告團到處去展覽。每次報告一完,這個硬漢就躲在不同禮堂的洗手間裏面放聲哭泣。

所以何大隊每次到了類似於跳傘這樣的高危險性的科目的時候,都會站在高處從頭看到尾,一直到最後一個戰士收好自己的傘包上了東風平頭柴為止,第二天又是這樣。他是想盡可能地避免戰士的犧牲啊!

所以你們也不要覺得我要講的故事有多麽傳奇,雖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說過了,這就是我的命,該著了就是該著了。

我們上了四個翅膀的小蒼蠅就嗡嗡地起飛了,目標是800米高空,我們要搞第一次翼傘定點跳。當時我們都不緊張,那些老鳥的試跳其實除了讓他們過幹癮,大隊常委的考慮就是給我們後面非空降部隊出身的戰士一個信心上的鼓舞。雖然在授課的時候反復講各種險情的原因、症狀、處理方法,手把手掰碎了教我們,幹部的嗓子都說啞了,連我們都覺得嘮叨得跟老太婆一樣,但是看見他們嚴厲的眼神中有種跟以前訓練不一樣的光,我們的心一動。那種光是我們在以前的訓練中很少見到的,就是哥哥一樣的擔心的目光,我們就仔細聽、反復聽、反復練、不怕麻煩。

此前我們已經跳了圓傘若幹次,我也得到了傘徽,確實跟電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樣綴在胸前舍不得摘下來,見了鏡子就要照一下。小兵們吃了這麽多苦,虛榮一下都不可以嗎?所以你在街上見到戴著某種紀念標志的小兵請不要嘲笑他們,哪怕可能是野戰炊事比賽的紀念徽。這種小小的虛榮就滿足他們吧。要是真的是戰爭的軍功章,那些經過戰火歷練、親眼目睹兄弟陣亡的小兵絕對不會戴著它滿處招搖的,除非是命令或者要做報告不得不戴。其實,小兵們是真的不成熟,你嘲笑他們有什麽意義呢?你沒有從十七八歲的時候過過嗎?為什麽要用要求一個成人的眼光去要求他們呢?就因為他們是小兵?可是你知道這些小兵吃了多少苦嗎?是個兵就要吃苦,享福只是部隊內部軍兵種分工不同相對的,大院裏面的兵也比我現在苦,起碼我不用再去門口站軍姿。用看待一個弟弟的眼光去看待這些小兵吧,他們還沒有完全成年就離開了爹娘,是真的不容易。對他們小小的不自信的虛榮,請報之以理解的微笑,別讓他們臉紅得恨不得趕緊找個廁所摘下來。畢竟,他們真的還是孩子。孩子有犯錯誤的時候,有衣服故意穿不整齊、帽子故意戴不好的時候,有青春期叛逆要罵人、要打架的時候。這種時候,其實真的和軍人的身份沒有關系的。我相信絕大多數小兵是好的,就算是那些操蛋小兵,戰爭來臨的時候他們不也要上戰場嗎?當然,逃兵和叛徒不在我敘述的行列,因為他們配不上小兵這個稱號,連個漢子都算不上。呵呵,又扯遠了,話匣子一開就收不住了。

然後我們上了天,準備跳。狗頭高中隊自然是第一個,這孫子對“極限冒險運動”的一切事務有著極大的癮頭。常常是我們跳完了就蹭別的單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願意,不讓跳就眼巴巴地看著,沒見過他那個可憐樣,最後別的中隊領導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他就高興得跟玩鷹的時候一樣。這個面子其實真的不是誰都給的,國家窮,軍隊窮,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也就那麽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說狗頭高中隊是我在接觸“人性”這個詞語以後第一個反饋的對象,除了對他的印象太深之外,就是這孫子絕對是人性多面的一個典型分析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