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人莫能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雖然台內人事調動仍是頻繁,但最起碼表面上局勢又歸於平穩。而且許多原本已經規劃好的典禮也都次第舉行,使得此前那種緊張肅殺仿佛僅僅只是虛驚一場。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二十多天,而沈哲子離都日期也漸近。雖然這一次的歸都,他的目標算是基本達成,尤其獲得承制拜授的權力,這要比原本的設想還要更好一些。

但若說全無遺憾倒也並不盡然,與中樞矛盾紛爭達到一個新的強度,甚至雙方各自已經進入蓄勢待發的倒數期。

另外一樁便是與苑中的關系也轉為惡劣,沈哲子幾乎沒有什麽機會與皇帝進行私下接觸,而在入拜皇太後的時候,皇太後也是少了許多親昵,開始將他正式當作一個強藩權臣對待。

人情上的變遷,沈哲子本就不太在意,本質上而言,他就是一個理智到薄情的人。於他而言,通過早年冒險救命的情分換取到日後數年時間裏皇太後對他的信重無疑,這也只是一樁交易。

政治人物溫情難存,他也不可能為了彼此關系的融洽而一直做皇太後所期望的那種忠誠臣子,將私情代入政治上的權衡博弈本就是一種極度幼稚的作法。

所以對此,他也只是略有感慨,即便不考慮別的因素,今次不帶公主歸都也是正確的選擇。他家那娘子或許已經做好了與母家漸行漸遠的準備,但當事實真正攤在眼前時,大概一時間也是不好接受。

趁著留在都中這最後幾天的時間裏,沈哲子也給隨員們放了一個假,讓他們各自歸家報個平安,或是聯絡舊誼。

為了避免慕容恪在都中獨處無聊,溫放之回家的時候,也順便邀請了慕容恪同行。慕容恪同樣對江東時流人物多有好奇,尤其還是溫嶠這種南北俱有時譽的高賢,因此連忙命人備下厚禮,跟隨溫放之一起歸家。

一年多的時間不見,溫嶠顯得更加老邁,中風的各種後遺症也更加明顯,半邊身軀已經完全癱瘓,甚至飲食都需要人專程照料。

他側臥在竹榻上,眼見兒子行入進來,勉強擡手指向溫放之,因為情緒過於激動,使得口齒更加不清,嘴裏發出一連串的嗚咽聲,唯有渾濁的老眼透出濃烈的精光。

眼見老父此態,溫放之心內已是悲戚大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膝行而入,口中則哽咽道:“兒子實在不孝,明知老父病臥家中,卻還要滯留江北,久不歸奉……”

溫嶠聽到這話,便捂著嘴咳嗽起來,另一側侍奉的次子溫式之上前小心翼翼給老父順背。待到一口濃痰吐入唾壺,溫嶠呼吸聲才變得輕松起來,指著倉皇上前的溫放之笑罵道:“小子是在譏諷你父老邁無用?我自舊功時望可恃,左右親舊相擁,留你這劣子膝下何用……”

說著他便擡手打算拍向溫放之後腦,只是氣力終究有些不濟,手到半途已經有些艱難。溫放之見狀,忙不叠躬身將頭湊上去,然而那有力的巴掌卻並未如期而來。

溫嶠輕撫兒子發頂,眸光更是罕見的慈祥,他勉強將體格已經長成的兒子攬入懷內,嘆息道:“老樹枯死,幼枝茁生。你父此生事跡不乏可誇,又怎麽會墮於晚節,因此衰老身軀強阻我兒效力建功……來來,快跟我講一講,你過往這些時日在北有何建樹?若是不配你父所受枯寂,老拳決不相饒!”

對於老父少有的溫情,溫放之也頗感受寵若驚,當即便將過去這一年多時間裏所歷種種向父親詳作講解,並順便將慕容恪介紹給溫嶠。

得知慕容恪身世後,溫嶠倒是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讓人將之引到榻前來,仔細詢問許多有關遼地的事務。慕容恪也都知無不言,不因對方老邁而有看輕,一直保持著十足恭敬的態度。

不過溫嶠雖然興趣不小,但畢竟精力有限,就這麽聽了一會兒,很快便閉眼假寐,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溫放之不乏歉意的對慕容恪笑了笑,然後便讓兄弟溫式之將慕容恪安頓在府中,自己則恭侍於老父榻前,須臾不敢離身。

溫嶠這一覺睡得倒不長,僅僅不到一個時辰便翻身驚醒,看到一直垂首在側的溫放之,他臉上又是閃過幾絲欣慰,示意溫放之坐到榻前來,沉聲道:“這麽說,梁公是打算讓你接管遼地事務?”

“梁公雖然沒有明言,但大概應是如此安排。兒子並無弓馬驍勇之能,即便久隨梁公身畔,於韜略方面也不過只是略曉,都督府人才濟濟,若只循於此用,則難免庸劣不足……”

溫放之上前將老父攙扶起來,也將梁公最近對他有意的引導教誨等一些細節講述一番,其中自然不乏關於自己未來的一些設想。

溫嶠認真傾聽著,不時微作頷首,對於兒子已經不乏主見規劃也都滿是欣慰:“你能明見自身長短,可見過往歷練也非虛度。沈維周是一個難得的英明之選,又肯予你庇護教導,你跟在他身後做事,我是放心的。只是你也要深記勿以家聲舊眷而有自負之想,未來南北勢力傾轉,時局必有板蕩。你若是自立不能,只能恃於家蔭,舊情再深總有消磨至盡的時候,屆時又該如何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