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4章 不作驕狂

言及這個問題,毫無疑問沈充和錢鳳要更有話語權。

夜深罷宴,沈充飲完一杯解酒的梅子湯,仍有幾分惺忪的醉眼中已經滿是笑意,望著錢鳳嘆息道:“不意我等吳中鄉徒,已是顯行至於斯境!”

此前宴會,錢鳳也並沒有退避,雖然仍是覆面居於席中,但事實上他的身份已經不是什麽秘密,雖然還沒有達到人盡皆知的程度,但最起碼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人之風評如何,哪怕是一樣的行為,身在不同的處境,也會有不同的評價。錢鳳這個逆賊本來應該已經死了,但卻被沈氏包庇下來,若是以往這便是沈氏逆骨深植、賊心不死的鐵證。

可是如今再作討論,沈氏簡直就是仁義表率。要知道在當年那種環境,沈氏自己本身都已經是岌岌可危,需要千方百計與作亂的王敦劃清界限。可就在那樣險惡的情況下,仍然願意將錢鳳這樣一個莫大的隱患給保全下來!

沈氏對於同黨的深眷厚顧令人動容,若真需要選擇一個追隨對象,毫無疑問這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起碼不必擔心中途被拋棄。

所以如今的錢鳳非但已經不再是一個隱患,其人存在反而能夠鞏固沈氏與眾多合作對象的關系。當然其舊逆身份還是不好公開大作討論,但就算被宣揚出去,也不過只是給對手增加一個攻訐沈氏的把柄,已經不足對沈氏的勢力造成什麽根本性重創。

言及當下處境,錢鳳也是感慨良多,乃至於眼角隱有淚花泛起:“往年親長因有不忿之怨,慘為鄉人所攻,使我家業難足為繼。若非明公施義相助,鳳立身尚且不能。及後明公更將禍端包攬於懷,使我能得……”

講到這裏,錢鳳已是隱有哽咽之聲。而沈充眼眶也是微微泛起了紅色,思及早年諸多犯險搏命,尤其第一次跟隨錢璯作亂江東時,除了為家業所計,心內未嘗沒有一二自以為能夠裨益鄉土的理想,結果卻是鄉土飽受兵災戕害而一事無成。

沈充搖搖晃晃自席中立起,眼望著兒子動情說道:“天意憐我,使我庭門生此麟兒。若非我兒負重苦行,異日鄉聲論及乃父,不知將是何等卑劣奸徒……”

說著他竟然緩緩向沈哲子抱拳,沈哲子眼見此幕,忙不叠從席中滾出,匍匐於地哭笑不得道:“父親何苦如此,生身續命,大恩難償。況且若非父老鄉親傾力助我,憑我孺子微力,又豈能蹈舞於滾滾大勢之下!”

沈充聞言後也是啞然一笑,他也實在是激動得不知所措。

往年傾盡家業,乃至於不顧性命追隨於王敦,舊事歷歷在目,如今時過境遷,身位已是大有不同,聲勢可比於早年的瑯琊王氏,而他的處境較之王敦又從容得多,最起碼不必憂愁後繼乏人,甚至於他的兒子較之其父要更優秀得多,更遠非王門群豎可比。

“鳳之拜服郎君,才具之外,更在於郎君功大不狂,勢成不驕,雖執泰山之重而不失綿柔之巧,此古聖所以異於群俗……”

聽到錢鳳將自己比作古之聖賢,沈哲子也是不免啞然失笑。生而為人,又怎麽可能沒有一二驕狂之志,尤其在他這樣一個年紀取得這樣一番成就,他又豈能沒有一二自負之想。

不過他與時流之眾最大的不同就在於視野,他很清楚自己所身處的乃是一個長達幾百年的大分裂時代的開端,在這長久分裂的過程中,不知有多少雄才大略之人畢生奮鬥,謀求出路,但絕大多數都是徒勞無功,或是功敗垂成。

這是一場諸夏之浩劫,時局中人哪怕再怎麽高智雄略,也很難看清楚未來還有多少苦難要降臨。身在這樣一股洪流中,哪怕沈哲子已經成為此世最具權勢者之一,他也不敢放言能夠窮畢生之力將諸多隱患徹底掃除,重新締造一個大一統的盛世開端。

所以沈哲子深知他還差得很遠,根本就不配有什麽自矜自負之念,更不敢沉迷於舊日淺功,沾沾自喜。

“眼下態勢,不過王氏舊日終途,仍是懸功未定,也的確不值得自美。若不能以舊事為鑒,煊赫之勢或將頃刻飛灰,驕橫之人或將懸首曝屍。”

沈充乃是親眼見證乃至親手促成王氏的盛極而衰,所以也並未因眼前的歡騰而有迷失,很快便肅容沉聲說道:“前途仍是不乏險惡暗潮,仍須我兒鼓令破浪,該要如何繼續行進,你父也是恭從候命。”

“目下之態,諸公專事於內,那也是沒有余路的無奈之選。至於我家,已是允內允外,不必篤定一途。我家能以南人而淩駕時局之上,最大依仗還是在於邊功。這才是我家真正立身所在,若是舍本逐末,這是時局之大不幸。”

沈哲子雖然已經決定放棄中樞,不再與台輔們作無謂權鬥,但這也並不意味著他就要完全的束手無為:“來日父親將要獨力於內,雖不乏假附之眾,但卻絕少能作共謀之人。與其任由其眾嘈雜發聲,不如略作遷都歸國之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