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9章 梁公長害

王允之如此語氣,已經可以說是極為失禮。事實上,自從父親王舒被逼自刎於江州,而他自己也被朝野極有默契的禁錮乃至於刻意遺忘,他的性情便多有偏激。哪怕面對王導這個瑯琊王氏如今唯一的依靠,也並無收斂之意。

聽到王允之這麽說,王導神情也變得有些不自然,沉吟片刻之後才又說道:“深猷你也不必思慮過甚,往年因是故土難歸,宗眷久困江東,生者追緬,亡者遺憾。如今道途已經通暢,深猷你又是我家難得沉靜且能任事子弟,所以我是希望……”

“太宰的意思,我都明白。若太宰執意遣用,我不會推辭,稍後便可歸僑所整理行裝準備過江。”

王允之擡擡手中信箋,更加不客氣的打斷了王導的話,繼而凝聲道:“我只是想問一問太宰,時至今日,我家該要如何自處?太宰或是以為我因父仇噬心,又或難忍廢置,所以常懷厲念。但如今沈維周竟於河北再創殊功,太宰或是宏量能容,但我卻實在不能假作無事!”

“沈維周其人,外則寬宏雅量,內則奸忌狹隘,難道太宰還不能看清其人真實面目。往年其人勾結南北宗門,窮攻我家,還可以當作爭權鬥勢,不能相容。可是其人入鎮淮南之後呢?事務統攬,痛鞭地方,諸多鄉戶並無弄事幹軍之能,仍不為其所容,驅逐於外,以亂為名而大肆剿殺!”

王允之講到這裏,語調已經變得更加凝重起來:“這個貉奴,言之戀權都是寬容,刻薄乖謬猶甚庾亮,狡黠貪暴遠超蘇、祖,而其才幹驚艷,又遠非這幾者可比。余者即便懷奸,不過危害一時,難為遠患。但這貉奴若再無節制,南北各家所困不獨一世,流毒遺害子孫,其害世之能,亦絕非劉、石醜類能比!”

“深猷你、你……是否言之過甚?沈維周其人確有幾分絕情寡性,然歷事以來,所為仍是裨益世道,扶助社稷,比之劉石,還是太過……”

王導聞言後便皺起了眉頭,其實王允之的一些看法,他腦海中未必沒有浮現過,但他半生為人做事,核心只在於一個“穩”字,哪怕是私下裏評價判斷某人,也不習慣過分的極端。

而且他隱隱覺得,王允之對沈維周這一番評價,其實還是有失公允,受到了父仇的影響,過分偏激了。

王允之聞言後便冷笑起來,又翻過信箋來再讀一遍。這信上內容不少,將目下北方的局面交代得清清楚楚,淮南軍獨戰黎陽,大破石堪,還有攻取鄴城,以及徐州軍西進會師。

“沈維周其人,貪功戀權已是無可置疑,鄉宗陋戶尚且不能相容,遑論世族顯達。淮南已有獨戰石堪之力,甚至還能北進攻取河北大邑,何以還要強邀徐州助戰?其人一分所舍,便要求十分所得。郗公年邁力竭,早已不足穩鎮徐州。貉子正是要以此插手徐州軍務,要將郗公取代!”

王允之抖著那一份信箋,語調中不乏忌恨,人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是仇敵益發顯重,而他卻被禁錮門戶之內,無有片甲之權。

“太宰或是以為我已經失了中正之心,我也不必強辯。不如便與太宰稍作賭戲,河北一戰,沈維周意在網羅徐州之眾,擊破石堪尚是意外之得。但他下一步,絕不會留駐河北與石季龍為戰,必會毀棄鄴城,西進河洛。若河洛入手,仍無掣肘,休養幾年後,則必求取關中,以此羈縻吞沒荊州之眾!”

講到這裏,王允之突然自嘲一笑,然後說道:“往年我也不乏恃才傲態,但自知人力有窮後,才覺沈維周確是盛名不虛,遠非我輩可比。早年其人尚未過江,便已通悉前事後著,力助譙王出掌江夏,當時未覺如何,可是等到他由豫入司,攻取洛陽之後,漢沔已是豁然暢通。庾叔豫之流,不過助其暫假其位而已。”

王導聽到這裏,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沉默良久之後才澀聲道:“沈維周或是真有此想,但南北各家也絕非弱類。就連我……唉!”

對於沈維周後續意圖,不需要王允之再講解,王導也早已經有所猜度。這構想的確宏大,先以進攻河北而籠絡徐州,取代郗鑒,然後西進關中將影響力滲入荊州,架空庾懌。

雖然沈維周已經表現出足夠的能力,但王導仍然不相信他能做得成,南北各家或是不乏過分關注自身得失的積弊,但也絕不會容許某一權門淩駕於他們之上,動搖他們的生存根基。比如早年的瑯琊王氏,不還是被一波波的沖擊落敗至今,幾至於後繼無人。

“此謀成或不成,我也不敢言斷。但若只憑中書、護軍、侍中、征西之流,實在難於幹事。”

“那麽深猷你……”

王導默然半晌,然後才又開口問道。他與王允之交談半晌,感受最深便是這個晚輩已經極有想法或者說執念,甚至已經不是眼下的王導能夠阻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