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1章 襄國舊識

位於襄國西面的宜嶺,乃是太行余脈。此境山嶺層疊,綿延向西,不乏形勝之處。

在溝壑河谷之間,草木欣榮之處,錯落分布著一些大大小小的塢壁莊園。這些莊園的主人,有的是晉人良家,有的則是喬遷至此的雜胡豪帥,譬如早年自西域內附的零丁人一部,其首領受封為王,合族安頓於此,戰時甲士隨軍,閑時耕桑為業,已有十數年之久。

位於河灣一個不起眼的莊園裏,錢鳳負手立在一個木造廳堂廊下,視線則越過圍墻望向遠方起伏的山嶺。

他並沒有覆面遮眼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疤,在夕陽余暉照耀下更有幾分猙獰,然而雙眸深邃,衣帶隨風輕擺,沖淡了臉上的猙獰悍氣,乍一看去,竟有幾分灑脫出塵的意味。

後方廳堂裏傳來腳步騷動聲,四五個年紀在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少年郎自房中行出,行到錢鳳身邊時,俱都以弟子禮敬拜。錢鳳轉過頭來,擺擺手算作回應。

看到其人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疤,年紀小的兩個少年臉上已經忍不住流露出幾分懼色。而另外兩個年紀大的則滿臉的好奇,頻頻偷眼打量,只是很難從這位先生臉上看出什麽端倪。

這一位錢先生,月前與家中一位外出的長輩結伴至家,自此便留在了家裏,而後便被親長們俱推為閑人,讓他們這些子弟以師事之,每日前來識字學文。

對於這樣的安排,年紀小的頑童還倒罷了,不敢違逆親長。而年紀大的兩個便有些不樂意,心內不怎麽認可這位憑空多出來的長輩。可是有日莊外又有雜胡侵擾,莊丁畢出抵擋,他們親眼看到這位錢先生持械出莊,連斃兩名孔武有力的雜胡,才知這位先生實在不是庸人。

既有嫻熟的技擊之能,又是學理精深,哪怕少年們絕少見識,平生所見也只是周遭一隅,他們也知這位先生必然來歷不凡,心中自然存滿好奇,只是不敢探問。

待到幾個少年離去,錢鳳又在廊下默立片刻,對面便行來一個深衣布袍的中年人,遠遠便對錢鳳拱手笑道:“錢先生,今日家中幾個劣子可曾煩擾太多?”

錢鳳便也邁步迎上,笑著將中年人迎入房中,順手遞上了那幾個少年郎今日留在簡上的課業。這莊園雖然也是不乏薄產,但也沒有豪奢到要用如今在北地價高的紙張來供子弟學習。

中年人只是粗通文墨而已,竹簡上墨跡斑斑,偶爾看見幾個尚算清晰的字跡,已是笑逐顏開,撚須笑道:“錢先生高賢之能,教養這幾個庸質兒郎,也真是勞心了。”

“劫余之徒,幸得庇護,暫有容身之處已是感激不盡。稍盡淺力,授以無用之學,只求不要誤人子弟,馮君實在太客氣了。”

錢鳳聞言後便也笑著謙虛說道。

“錢先生這麽說,實在是讓我羞愧。寒家門陋,暫容先生大才棲身留居已是榮幸。”

講到這裏,中年人便又嘆息道:“日前舍弟已率家人行向都下,也托親舊打探先生親眷是否歸此。不過如今此境並非樂土,諸胡……呃,四方遊食雜居,我家又不是鄉土厚望門戶,所涉也是有限,究竟能否得到消息,也實在未定。”

“世道崩壞至此,殘身幸存已是僥幸,能否再見舊人,不過是略存執念。因我之事,勞煩貴戚,實在是惶恐。”

錢鳳聞言後便慘笑一聲,神態間不乏頹唐。那情真意切模樣,仿佛真有家人受災流落於外,長戚於懷中。

待到寒暄幾句,那人才眸色幽幽,似要言到前來相見的重點,又做尋常狀問道:“那位道中嚴師君,錢先生可知仙蹤何處?”

錢鳳聞言後便搖了搖頭,嘆息道:“嚴師方外脫俗,偶涉凡塵,已是讓人心仰難度。究竟身在何處,我實不知。”

“可惜了。方今皇帝陛下天眷得位,降禮四方,屢訪賢能。我雖未見嚴師君盛容,但從舍弟所言一二,也知乃是祥瑞高士。不能為人所知,實在是大大遺憾。”

聽到此人感慨之語,錢鳳眸子微不可察的一閃,於是便也隨其嘆息一聲。

接下來那人又令莊奴置辦酒菜,與錢鳳共食,席中不乏炫耀的彈著陶碗中略顯渾濁的酒液笑語道:“近年來酒禁甚苛,能為釀者越少。我家雖非鄉土巨室,但能自安近畿,也是自有立家之策。先生且安居於此,不必懷憂。”

一餐飯吃到掌燈時分,那人便舉手告辭,錢鳳將之禮送出門,返回時看到夜幕下圍墻外略有人影閃爍,於是便笑一笑,繼而便返回休息。

錢鳳合衣躺在床上,手指則在床板上略作勾劃,心內諸多思緒流轉,久久難眠。

他用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才北上抵達襄國附近,路上倒無太多波折,羯奴名義上雖然已經囊括神州華夏,但其實除了老巢附近,在地方上的掌控力微乎其微。除了重兵屯守的一些大邑要地之外,其余的地方仍在各地豪宗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