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0章 我家有娘子

江南水鄉之名,古來已有,玉帶一條東流去,兩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說是水鄉之名最為典型具體的體現,其境內前溪、盤溪、龍溪、苕溪等等,號稱五溪交匯,縱橫交錯,或分或合,在這廣袤平原上交織成一個蔚為壯觀的水脈大網。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雖然多,但卻並不喧賓奪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濫成澤國。

於此地,竹排烏蓬輕勝馬,長篙一點踏波行,泛舟於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臨風而立,可慵懶橫躺,亦可懸坐舟側,光著腳踩踏浪花。遠望黛山隨風遠,近觀稻浪滾滾來,情至酣處放聲歌,可謂快意,悠然物外。

紀友居喪年余,心常戚戚不得開懷,如今坐在輕快小舟上,所見皆是江南水鄉清新可愛、生機勃勃畫面,笑容漸漸在臉上泛開,整個人都變得開朗起來:“難怪維周你要蟄於桑梓,不履京畿,這水鄉雋永祥和,讓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請文學你來此地,諸多愁思大可拋之腦後,長居此鄉神氣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紀友,而後又轉頭望向正欣賞兩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覺得武康風光與丹陽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這秀美風光感染,倒也不再對沈哲子冷淡疏離,只是皺著眉頭沉吟道:“往年我來武康,確與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聽葛洪講起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鄉未必舟船便捷,這是一個社會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禍患最大還是攔河築壩以建水碓。水碓雖然節省人力,但一旦泛濫起來,河道各自截流,俄頃水患成災,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間西晉達官王侯爭相築壩攔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頻頻乃至於水灌京畿,其害不遜兵災多少。

地處吳中水鄉,武康的情況並沒有好上多少,甚至還要更嚴重幾分。若是葛洪他們去年來這裏,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這幅河渠通暢、舟船往來穿梭、通行無阻的繁榮畫面。

那時候各家攔河囤水,以蓄動力,有的河道泛濫成沼澤,有的則水量稀疏,灌溉都極不便利。

大戶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講到這種不平等的現象,沈哲子其實沒什麽資格在道德上去譴責別人。但凡這種豪霸鄉裏、欺壓小民的惡行,沈家向來不落人後,可稱武康翹楚。

可是沈哲子改沖葉水碓為滾筒後,對水流沖擊要求不再那麽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攔河阻水。僅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將近八百個水碓,幾乎覆蓋大半水網。經過改造之後,以往的橫欄水壩都被拆除,水力未損多少,又得水運之便。

過去這大半年,滾筒水碓水磨已經在武康一地風靡,各家紛紛效仿,畢竟攔河築壩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維護,而且自家田畝也要承受洪水隱患。

有了這一點改進,接下來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縣署號召,各家就紛紛疏浚自家範圍內水道,畢竟河床淤泥也是時下上等的養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時間,整個武康便恢復舟船暢通無阻的局面,但凡境內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們舟上行來,便看到不乏鄉民以竹排裝載轉運物資貨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連葛洪也不得不承認:“武康民風淳樸祥和,風物確與丹陽大不相同。”

沈哲子雖然不好自誇炫耀,但聽到葛洪的肯定,心裏也是暗爽。

丹陽乃京畿所在,地理環境、自然資源乃至於繁榮程度,其實還要勝過吳興。但早年滅吳之戰,對元氣的損傷極大。還沒來得及恢復多少,諸多僑姓又紛紛南來,一些擾民政策頻頻發布,又有王氏經年為亂,已經讓鄉民惶惶如驚弓之鳥。

還有占據政治高位的瑯琊王葛高門,不顧民怨沸騰,在建康左近僑置瑯琊郡縣等,割裂鄉土,爭搶資源,更增加了南北鄉人的沖突對立。

單單今年沈哲子聽聞的成規模鄉民械鬥就有七八起,最嚴重一次幾千人裹入其中,糜爛波及數個郡縣。甚至令到京畿震動,朝廷詔令歷陽蘇峻遣部拱衛石頭城,唯恐亂民沖入建康。

葛洪這麽感慨,大概也是傷於桑梓不寧,家難為家。史上此老不歸鄉土,卻南下嶺南潛居半生,未嘗沒有這樣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縣已是僥幸,至於丹陽那裏,縱使有心,也無力去幹涉。

察覺到舟內氣氛有些沉悶,紀友開口引開話題問道:“維周,常聽人言你家江東豪首,不知尊府田畝幾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學你踏足武康境內起,便已經算是進了我家門。這一條前溪往前行,經盤溪轉龍溪,東望苕溪,視野所及,皆為我家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