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8章 手撕墨寶

再大的風波動蕩,一旦捱過去,只要不死,總要吃喝。

建康城中雖然尚彌漫著一股風聲鶴唳的緊張感,但是生機也在漸漸恢復。秦淮河兩側大大小小的圍欄集市,人流又漸漸旺盛起來。糧肉蔬果之類,因動蕩之故,價格高企,時令的魚蝦卻因兵災後水中多有溺亡,反倒物美價廉。

這些劃地圍欄的集市只面對升鬥小民,真正權貴之家是不會來這裏采購飲食所需。朱雀桁東至於籬門南市,沿秦淮河兩側不乏園墅,皆為京中權貴房產,其中也有貨殖售賣的場所,被稱為園市。

時下之風不以貨殖為恥,士族高官多有從其業者。這些園市售賣的貨品品質都極高,譬如烏衣巷後葵園,便是吳郡張氏產業,所賣鰣魚、鱸魚各取自牛渚、華亭,鮮美冠絕建康。

沈哲子身穿淡青薄衫,遊走在這些園市之間,身邊則是族叔沈陵並兵尉劉猛,另有二十多名龍溪卒或擺明跟隨,或暗中保護。之所以擺出這樣一副陣勢,也是無可奈何,從沈宅動身出門,他就已經被跟蹤了。

司馬宗廣結豪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遜於沈家龍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備其中或就有膽大妄為者,為邀功鬧市中將自己給強擄走。到時候可真是泥巴掉褲襠,有口難辯了。

得益於沈家在建康的長期經營,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無援。昨晚定下計策後,經過一晚上的資料搜集,他已經大致理清楚丹陽紀氏的情況。

紀氏早年避禍徙居歷陽,直到紀瞻這一支顯貴後復又遷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紀氏族人大多依附於紀瞻。這給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貿貿然接觸的紀氏族人與紀瞻家關系並不親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見紀瞻,反而會打草驚蛇。

他這計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馬家察覺其意圖再加阻撓,只怕活離建康都難。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狀似悠閑遊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盡量往人流密集處鉆,劉猛不時在其耳邊低語,發現的跟蹤者已經有十數個,始終不曾甩脫。看來司馬宗聯結吳地豪強之心頗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形勢如此,沈哲子越發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就帶著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仆從行色匆匆趕來言道已經布置妥當,他才帶領一幹隨從徑直轉入一家專賣麈尾雅物的園市。跟在身後的尾巴也分出數人進入其中,另外的則各自分開,守住園市四周。

這一處園墅乃是沈家西宗的產業,沈哲子進入其中後,便被迎入內園,暫時隔絕跟蹤。

園後直通秦淮河,那裏早停著一艘加蓬載客小船,沈哲子換一身裝扮,只帶另幾名先前不曾露面的龍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蹤,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於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車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牛車徑直駛入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園墅,沈哲子才下了車,在園中仆人的引領下走入一座閣樓中。

閣樓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進來,臉上閃過一絲訝色:“就是你這小郎要賣我衛太保的《時雨帖》?”

沈哲子笑笑不說話,先讓侍從呈上錦盒,從內中取出一幅法帖。

對方看到沈哲子動作,心中疑慮暫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色不悅道:“前人手錄妙跡,豈能如此輕忽!”

口中抱怨著,此人已經將法帖接去,動作輕柔緩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將之平鋪在案上,這才彎下腰去仔細品評,神情專注,口中嘖嘖有神。

沈哲子看到這一幕,懸著的心才稍落下來。此人名為紀況,乃是紀瞻從子,性嗜書法。倉促下,已經是唯一能夠接觸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紀氏族人。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約見對方且不引人注意,並非沈哲子能夠做到,多賴沈家在建康長久經營的人脈。

“人言一台二妙,衛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虛言。睹字懷古,恨不能生於斯時,拜於太保廬下侍墨!”

觀摩良久,紀況才喟然嘆息,視線黏在那法帖上,遲遲不曾挪開。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有些無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少藝術的細胞,難以體會書法的精意。他只知道衛瓘名氣很大,其侄女衛夫人還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

眼前的紀況欣賞後恨不能做衛瓘的磨墨奴仆,而沈哲子挑選這幅法帖的時候,請族中長輩掌眼,得知要將之送人,亦是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

但沈哲子實在看不出這份法帖精妙在何處,在家時自己試著雙鉤描摹,自覺也能得幾分形似,莫非自己還頗有幾分書法的天分此前不曾發現?

不過眼下他倒沒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並不心急,對方欣賞的越久,他才會越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