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7章 進退維谷

將近傍晚時,沈哲子才回到沈宅。

午後他與幾名族人並兵尉劉猛等一幹龍溪卒出城去,繞道石頭城,遠遠觀望良久。

石頭城高踞石山上,建築並不如何雄奇,也乏甚美感,但地勢卻險峻形勝,如同揚起的鐵拳拱衛建康。大江繞山而過,山峰筆直陡峭,有鐵索勾連的大船浮於江面,兩條桁道連接江岸。

附近有幾百名衣衫襤褸的胥吏,踏在竹排上沿江邊清理水草雜物,避免水道淤塞。這些人大多出身吏戶,直接依附於各級官府,常年承擔役使,卻沒有後世小吏魚肉鄉裏的威風,更近似於免費的奴仆,任何主官都能隨便差遣。

眼下防備石頭城的乃是禁宿六衛,乃是時下唯一直屬於朝廷的軍隊,兵員在萬余左右。此前由於王敦為亂,皇帝下詔征發京畿地區青壯為軍,才又補充了將近兩千的兵員。

沈哲子遠遠眺望過去,看到石頭城上旗號雜錯,人影混亂。所謂的禁衛之軍,軍容比之沈家部曲軍尚有不如,可見被世家大族聯手壓制的皇權之羸弱。

但在石頭城更往北方向,尚有一處軍營,由營壘規模推測約莫有兩千左右,一軍之數駐紮在那裏。那是南下勤王的流民軍其中一部,卻也打著宿衛旗號,看來是被朝廷截留下來,用以補充六衛。

沈哲子還想就近觀察一下,可是行不多遠,一行人便被驅逐開,不許靠近過去。

由石頭城沿江而上,旦夕之間就可到達流民帥蘇峻所據守的歷陽,若從上遊順水而下,速度只會更快。皇帝將如此一個手握重兵、又無背景的將領安置在那裏,膽魄可謂驚人,也足見其信重,似乎對自己的禦下手段也頗有信心。

如今的皇帝的確算得上明君,不要說在這暗弱的東晉一朝,哪怕放在史上任何一個階段,其手段和能力都頗為出眾。若其能享國長久,統禦上下,平衡左右,熬死南渡一代為數不多的人傑,或許也能重振皇權,即便不能收復失地,歷史也將由他手中大為改變。

沈哲子並不反感乾綱獨斷的獨裁集權,後世言及民主似乎已成為政治正確的選擇,但集權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優勢,那就是高效。亂世之中,誰能更快更有效的調動力量,誰就是王者。

其後關隴發跡,不乏對強秦軍制的描摹,統一南北,結束亂世。或謂之野蠻壓榨,但卻是合乎世道的選擇。

在城外感懷古今的時候,沈哲子還想不到,自己馬上就要體會到那位英主的手段了。

回到沈宅時,仆下送來兩份信箋,其中一份請柬讓沈哲子大吃一驚,作出邀請的竟然是南頓王司馬宗!

五馬渡江去,一馬化為龍。司馬宗就是那沒能化龍的其中一馬,所謂的八王之亂,便肇始於其父汝南王司馬亮。

看到這份突兀的邀請,沈哲子心中警兆陡升。且不論他個人對司馬家的感官,單單司馬宗本身的尷尬身份和處境便由不得他不警惕。

晉朝宗室之禍有多慘烈不須贅言,而今執政者或是長輩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或是自身便受其害,對於已經所剩不多的宗室自然要不遺余力的打擊。可是王敦之亂的權臣危機卻讓皇帝認識到皇權孤立難振的現實,再用宗室,因此司馬宗如今官居左衛將軍,得掌禁衛。

手握這份請柬,沈哲子首先想到的是司馬宗怎麽敢向自家示好?這是出於他自己的意願,還是出於皇帝的授意?

如果只從時下看,顯然沈家這種武力著稱、不受高門待見的豪強與宗室聯合才是絕配,尤其眼下世家喑聲,皇權將振。光武中興,延續漢祚靠的便是這種配置。

但司馬家名聲實在太差了,頂風能臭十丈。沈哲子實在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去見上司馬宗一面。他不是迷信於原本的歷史走勢,而是更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對司馬家的品行操守嚴重懷疑。

且將這份請柬丟在一邊,沈哲子拿起另一封庾懌著人送來的信,先看到淩亂的字跡,心中便是一沉。直到通讀內容後,更感到手足冰涼,頭腦有些昏沉。

結合庾懌被扣留在台城之事,沈哲子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司馬宗招攬自家的行為,就算不是皇帝授意,也是知會了皇帝得到默許。

再拿起那輕飄飄的請柬,沈哲子卻感覺有千鈞重。台城裏那個黃須鮮卑奴是狗膽玩兒大了,一出手就掐斷沈家與僑姓勾連的橋梁,讓沈家再次孤立無援,要麽徹底臣服於他,要麽自求多福,根本不擔心吳地再次動蕩起來。

這時候,沈哲子甚至已經有些後悔勸阻老爹造反。皇帝膽氣何來?自然是摧枯拉朽平滅王敦,令其信心爆棚。

沒有了老爹的參與,王氏之亂造成的動蕩遠比本來的歷史要微弱,最起碼三吳得以平穩。而今王氏已敗,挾大勝之勢,掌江北百戰之兵,皇帝怎麽還會擔心孤掌難鳴的沈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