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故人新面(下)

一番有意無意的寒暄敷衍過後,佐佐成政終究是身負重托而來,怕耽誤太久夜長夢多,忍不住要往正題上靠近了。

他抓住平手汎秀低頭飲茶的功夫,狀似無意地向窗外望了一眼,長嘆一聲,深深感慨道:“自天文、永祿以來,每逢冬日,一次勝過一次更寒冷,到今年更是積雪成災,席卷列國,令千萬百姓心驚膽戰。天地之威,其怖如斯!”

“是啊,與天地相較,我等拼盡終生心力所做的事情,亦只不過是渺渺滄海一粟而已。”平手汎秀隨口接到,“有些人自恃位高權重,兵強馬壯,就自以為了不起了……那便是缺了這點仰觀日月臥看星辰的情懷。”

“哈哈……”佐佐成政爽朗一笑,“要說起來,你以前曾同我講過,寒暑間的變化,海波的起伏,土地的震蕩,這些令我等聞之色變的事情,但是對於山嶽河川而言卻是殊不足道的。人力衰微,誠不可與天時爭鋒。”

“以前好像的確說起這個……還在尾張吧?”

“是的。在那古野城……抑或是古渡城來著?也是冬日賑災,當然比這次程度輕多了。那時你說的‘天時固不可測,人事卻可盡力而為’,我可是銘記到了今日。”

“是嗎……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回過尾張老家了……不知可還安定否?”

“想我尾張農產豐腴,商路繁茂,只要未逢戰亂,自是平安樂土,百姓們安度寒冬是沒什麽問題的。”佐佐成政終於把話扯到這上面,他臉上神情不變,心下卻開始微微發緊,嗓音也略微高了些:“只恨甲斐武田背信棄義,舉兵來犯,令愛知、知多等地蒙受刀劍荼毒,二郡領民,恐怕會有不少人無法捱過了……”

“武田信玄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平手汎秀毫不猶豫地做了定性,“明明往日與織田立下盟約,轉眼便可撕毀協定,實在毫無信譽可言。不過見那廝與今川、北條的舊事,這一點倒也並不令我吃驚就是。”

“身逢戰國亂世,還講究信譽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佐佐成政心下稍定,表情卻開始變得有點憂國憂民起來,“可不僅是盟約而已啊!彈正大人,本來是有心與武田家結為兒女親家的!對方既然毀諾,本家的正室夫人之位,卻是虛懸不能決了。”

這件事情,在尾美和甲信,可謂是人盡皆知的。

最初兩家化敵為友的時候,是信長將養女嫁給武田勝賴,後來這位女士不幸早逝,就由織田信忠迎娶武田家的松姬,作為補充。

當時武田信玄心憐閨女年幼,沒有正式送過去出嫁,但一應禮節都辦齊了。松姬的稱謂變成“新館禦料人”,待遇也由自家公主改為“友方大名暫時寄居甲斐的女眷”來處理。

聽到此處,平手汎秀聞弦歌而知雅意,隨口罵一句“果真無恥”,接著呵呵一笑,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輕不重地將手中茶杯擱在面前的小桌上,淡淡說到:“原來佐佐殿今日前來,竟是為了提醒我,不要學武田信玄一樣,背棄往日定下的婚約。”

“……嗯……”佐佐成政心下暗道不妙,趕緊運用起“甩鍋大法”來:“這從何說起?相識多年,我難道還會懷疑你嗎?信忠大人也是沒有半點擔心的,只是有幾位年長的一門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

雖然說的大致是實情,但一向自覺剛直不阿的佐佐成政,其實很鄙視自己推卸責任的行為,不由得臉色有點發紅。可是為了肩上的任務,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

“是這樣啊!”平手汎秀很詭異地笑了一笑,很快又低下頭去,臉上不知是喜是怒,“看來這些年……你還是多少變了一點,至少基本的場面話,還是可以毫無障礙地說出口了。”

佐佐成政聞言愈發尷尬,低頭默然不語,做聽天由命狀。

其實,兩家本來就為兒女締結了婚約,確是不容更改的事實。現在局勢這麽亂,要求對方趕緊兌現,理論是完全合乎人情的。

反倒是平手汎秀,不管是拖延不辦,還是顧左右而言他,都會有“暴發戶瞧不起以前窮朋友”的嫌疑,輿論和義理上大是不利。

可是,佐佐成政這個人,在處理內部關系上面,可謂是個坦坦蕩蕩的君子,而且還繼承了柴田勝家喜歡擺譜好面子的特色。

於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明是在討要“合法利益”,但總覺得心虛臉紅,仿佛一出了聲,就是懷疑老朋友的誠意,有損大家多年結下的深厚情誼。

更何況地位與氣場確實相對要弱。

所幸的是,平手汎秀似乎只是稍微吐槽一下而已,並不打算為難他,輕哼了幾聲,反而倒放軟了話頭,主動替對面開脫起來:

“我倒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強敵虎視眈眈,多一份力就多一分勝算,織田一門眾的那些大人們會感到著急,乃人之常情罷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