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必躬親的筱原長房

阿波的勝瑞城,已經在這片土地上佇立了三百余年,歷來作為細川氏四國分支的主城存在。不僅是當地的政治和經濟中心,更是整個四國島上最有名的一處據點。

這據點建在沖擊平原上面,控制著四國最重要河流——吉野川的入海口,同時也通過東北方向的兩座支城,監視瀨戶內海的動靜。以此為據點,進可借水路威脅和泉、攝津、紀伊,退可據岸自守,阻擋近畿方向的不速之客。

全城占地極廣,東西約十八町(2千米),南北約十四町(1.5千米),外部圍繞著十間(18米)寬的水堀。其下寺社、市集、職人屋敷不計其數,欣欣向榮,一片繁華。城西設置著四國島上難得一見的馬場,另一邊則建有港口。

多年前,七代城主細川成之,風流倜儻,博學多才,被譽為是“東山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其影響之下,許多公卿、僧侶、學者、詩人、書法家、畫師、連歌者、藝人都積極前來交流,使得此地被稱作是四國的“小京都”。

時過境遷,如今姓細川的大人物們都紛紛跌落了,當前城主是三好義賢的兒子三好長治。只不過十五歲的長治也沒什麽實權,真正說話算數的,是家宰筱原長房。

這人此刻規規矩矩地正坐在勝瑞城的二之丸裏,穿戴得一絲不苟,右手握著一支竹筆,飛速地在文件上寫著自己的處理意見。每完成一張,便放到一側,由小姓們整理成疊。

時未過午,他的右手邊放著三十多封文書了,厚厚堆成一摞。但下人仍在不斷送來新收到的信件,整齊地置在左方,事情好像永遠也處理不完。

在他辦公的這間屋敷對面,是一座由京都藝術家們聯合設計的“枯山水”庭院,堪稱東山文化的結晶,扶桑的國寶。但現在這庭院好像有些缺乏保養,裝飾用的灌木是真的有點“枯”了,石子累成的假山微微有點變形,沙盤上人為劃出的紋路也淺了許多。

不是筱原長房不懂藝術沒有審美,實在是事有輕重緩急,顧不過來啊。

目前三好氏的殘余勢力範圍內,還有大概三十萬領民存在,平均每天會產生六七十件需要裁決的政務。大到組織軍隊對抗織田的入侵,小到一町步(約15畝)土地的爭端,筱原長房事必躬親,不分巨細。

因為現在是特殊時期,每個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引發難以想象的動亂,必須防微杜漸。

筱原氏本是近江人,自稱出自橘氏,為三好效力已有數代,被授予木津城的領地。長房本人又屢建功勛,掙到了上桜城的家業,把世襲領地交給了弟弟。但他執掌大權以來,就很少回自己的居城了,日常都住在勝瑞城的二之丸辦公。所有送過來的文件,都由他過目之後,篩選出來,寫上處理意見,再象征性地送給三好長治簽字畫押。前來申訴和覲見的領民,也需要經過他的鑒別和問詢,才能進入本丸。

筱原長房也知道,這會讓那個孩子產生極大的逆反心理,但時局這麽艱難,危如累卵,一切都是無奈之舉。

外人覺得三好家還保有阿波、讃岐、淡路三國之地,堪稱死而不僵。唯有親身處在期間的人才能知道,這地主家的最後一點余糧,實在守得不易。

三好的嫡流現在處於一個很尷尬的情況,家主義繼投靠了敵人,家臣們卻隨著長逸退回了四國。這些面對織田屢戰屢敗的殘兵,占據了許多資源和話語權,令本土支流的人馬都很不滿意,兩邊經常借故產生些雞毛蒜皮的沖突。那些忠誠度不高的外樣,也都因三好的連番失利而蠢蠢欲動。

筱原長房竭力地維持住局面,不讓任何一條隱患暴露出來變成現實。但他只能當個裱糊匠,治標不治本。因為名不正言不順,身為支脈的家臣,想要當嫡脈的家,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他現在根本不敢有什麽太大的動作。

歸根到底還是需要在對外作戰上建立聲望,而後才有足夠的政治資本理清內部矛盾。不過決不能像三人眾那樣蠻幹,一定要找到織田家身上的弱點,才可以予以回擊。

雖然是事必躬親,但以筱原長房的才具,處理日常政務,最多只要花一半心思就足夠了。他的右手在狀紙上寫下“水渠仍歸海川村所有,肇事者罰金三貫五百文”的文字,心卻早已飛過了瀨戶內海,對近畿的局勢念念不忘。

簽下“筱右”(筱原右京進的縮寫)之名的同時,他停住了動作,沒有繼續去拿下一份文書,而是自言自語道:“又到了該去看日向守的時候了。”

……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周圍六個小姓,不用吩咐,自動分為三組。兩人伏下身去整理放在榻榻米上的文書;兩人起立擎著太刀,準備開路;兩人上前幫主人整理衣冠發髻。筱原長房治家如治軍,向來令出必行,規矩森嚴,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