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淺井(上)

琵琶湖的東岸,時值春日,本應細雨纏綿,而今連霽數日,不免四野清燥。

信步於河畔,不遠即可見高聳的佐和山城。

順水而上,仍是近江國東城郡所屬,城北荒野,人煙罕至,隱約可聞兵戈交錯之聲。

春狩傷及幼獸,本是此間領主所禁止的,然而循聲覓去,卻有白馬少年,遊弋林間,更見左右鷹犬偕行,隊伍近百人。

微風吹動,樹下光斑閃爍,犬吠鷹唳,驚得林中雉雞麋鹿四散逃去,慌不擇路。白馬少年箭出如風,竟是鮮有虛發。

城北河邊本就荒無人煙,現下貴人出獵,更是人人回避,放眼望去,卻又華服青年三人牽馬走近,其意甚暇,似是無視於百人春獵的威嚴。

“久聞備前守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更勝聞名啊!”

“爾等何人!”白馬駕前沖出一名黑衣武士,手扶刀柄,阻在二人之前。左右數名侍衛亦隨之躍出,只待上峰出聲便要兵戈相向。

“貴殿稍安勿躁……”那牽著黑馬的青衣武士並不驚懼,反是輕笑了一聲,他的口音並非標準的京都腔調,卻比那群公卿的言辭順耳許多,先前出聲贊嘆的,儼然也是此人了。“在下出身東海鄙鄉,久聞淺井備前之名,今日得見,不免失儀,望貴殿海涵。”

“原來如此。”黑衣武士猶疑片刻,終於收刀入鞘。在等級森嚴而又消息閉塞的時代,身在下位的人的確很容易被所謂的“氣量”打動(如此看來,眾小說中的王八之氣似也是有理的),黑衣武士顯然不能免俗,揮令左右撤下,他又向眼前青衣武士微一欠身,以示禮貌,“方才多有得罪,請閣下恕罪。然而在下乃是遠藤氏家臣,此行只是陪同少主遊獵,二位恐怕今日無緣了……”

“哼哼……”青衣武士正待開口,他身後抱著劍鞘的藍衣青年卻是嗤笑起來,“淺井少主身率百人之眾,竟不敢在幾個手無寸鐵的人面前表明身份嗎?真是見面不如聞名,難怪……”

青衣的武士是平手汎秀,而藍衣青年自然是丸目長惠。這份挑釁的話語,河田長親這種說出來也只會顯得詭異。

“貴殿慎言。”黑衣人稍稍提高了音調,恰恰堵住對方的話頭,“佐和山城畢竟是淺井領內,閣下非議其主,若是隔墻有耳,豈非不美?況且遠藤氏亦是淺井姻親,亦不能坐視不管的,所以……”話畢,他擡頭掃視,竟是眼帶鋒芒。

“備前守千金之軀,自然是不願輕易見客的。”青衣回頭看了看惱羞成怒的同伴,眼神直接越過黑衣武士,跨到了白馬少年身上,“不過……若是鄙上尾張守的話,必然不會如此。”

“尾張守?”黑衣武士眉間忽然閃現出幾分異色,躊躇了片刻,終究不敢決斷,只向後望去。

“若是尾張守親臨此地,不知他會如何呢?”蹄聲漸近,白馬上說話的,赫然就是那被稱為“淺井備前守”的武士。

“若是鄙上的話……”青衣武士擡頭望著那個被後世看做悲劇主人公的男子,這是絲毫不帶煙火氣的人,粉雕玉砌的臉上絲毫不見武家子弟應有的堅毅,反而像是公卿子弟的浮華。

“鄙上是一個尚賢而不尚古的人。”

“噢?”此言答非所問,似是而非,但白馬少年卻毫無異色。

“在下的意思是,即使是父祖所留下的遺命,若是於本家武運無益,尾張大人必會盡皆廢除。”

“閣下是想說尾張大人乃是忤逆之人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昔日鐮倉公、等持院,豈非皆為忤逆之人?”

鐮倉公指的是鐮倉幕府創始人源賴朝,等持院是指室町幕府創始人足利尊氏,汎秀以此二人類比信長,等於是明言試探對方的野心。

“殿下……”黑衣武士突然插話,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少主。

“左衛門無需擔心,我自有分寸。”少年翻身下馬,“在下淺井賢政,這位是我的家臣,遠藤左衛門,不知閣下……”

青衣武士撣去衣襟上的灰塵,伏身下拜:“尾張織田氏家臣平手汎秀,參見備前守大人。這旁邊的二位,乃是在下的侍衛。”

淺井賢政饒有興致地盯著眼前的人,緩緩開口道:“昔日蘇秦衣錦榮歸,鄉人前倨後恭。如今汎秀殿,為何前恭後倨呢?”

平手汎秀徐徐起身:“方才在下只是一屆路人,無需多禮,而如今忝列織田家使臣,自然不能失了本家的禮數。”

“噢?如汎秀殿所言,鄙人賢政除了作為淺井氏少主之外,就一無是處了?”

“恰恰相反,淺井備前乃是畿內聞名的武將,令人欽佩。而淺井家少主的身份……”

“如何?”

“並不適合您。”

淺井賢政微微皺眉,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而平手汎秀卻是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