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龍喉下有逆鱗

蘇峻於四月間發動兵變,殺入建康城,因為路途遙遠,這個消息要到五月份才被送至洛陽。群臣大喜之下,多數建議即刻發徐州兵南下,趁亂以取江左。

然而郭默卻道:“蘇峻不過萬余眾,且無根基、無聲望,破之不難,然恐王敦自武昌順流來伐。我若遽發兵,倉促間難以規劃,能渡者多不過萬人耳,倘若王敦、蘇峻並力先禦我,則勢將困窮。以臣之意,不防密覘建康形勢,待等王敦殺至,與蘇峻爭鋒時,再遣兗、豫之卒掩襲武昌,別調兵馬南下荊襄,趁其虛弱,可保必勝。”

裴該點頭道:“卿此番謀劃,甚合朕意。”

陸衍時任徐州及豫東二郡都督,主力駐在合肥,別部四千人屯廣陵和輿縣——因為晉軍主力都在武昌,建康空虛,所以不擔心對方會從徐州方向發起進攻。倘若這個時候倉促渡江前往建康,郭默說“能渡者不過萬人”,其實是高估了,因為糧草尤其是船只的限制,短期內也就派幾千人過去而已。以華軍的素質,又是攻城戰而不是在山林池沼間行軍,打蘇峻、馬雄一萬多,即難取勝,應該也不至於大敗吧。

然而蘇峻作亂,王敦不可能幹瞧著,必然大發舟師,順江而下。別說一旦王、蘇二人先聯起手來以禦北軍,則形勢危殆了——南渡之兵,很可能匹馬不歸——倘若當面正逢武昌舟師,你怎麽過江都是個問題。

還不如讓他們鷸蚌相爭去,華軍嘗試坐收漁人之利,聚集兵馬,向江、荊兩州發起進攻。最好能夠奪取武昌,一刀下去,把長江切成兩半,從此天險我與敵共有;退一步,即便王敦留下能將強兵固守武昌,也必然無力再增援荊襄了——就王廙那廢物,在外無援救的情況下,打他還不是跟玩兒一樣嗎?

其他官僚叫囂著趁機攻打建康,是覺得時機大好,不可錯失;唯郭思道久守樞部,於戰略規劃上經驗豐足,才能夠拿出來切實可行的應對方案。

然而文、武兩大重臣,裴嶷和祖逖,卻全都反對倉促發兵。

裴嶷說了:“陛下此前不明申司馬睿為叛逆,驟興討伐之師,一為中原未定,不宜南征,二則以其勝朝遺緒,不忍加誅,而望其幡然改悔也。今若趁其內亂而往攻其城,固然時機大好,奈何蘇峻本國家罪臣,南渡不久便行此誕妄之事,一旦天兵繼之,南人或以為蘇峻實為偽降之間者也。

“江上來報,蘇峻既入建康,即縱兵大掠,侵逼士人,窮兇極暴,殘酷無道,南人無不切齒痛恨之,而欲餐其血肉、寢其皮毛。倘若誤以為是朝廷授意,則南人終不肯降,且王師申討時,亦必堅拒,所過難免屠戮,恐失陛下仁恕之意!”

蘇峻做得實在是太過分啦,咱們若是趁機伸手,被南貉誤會是一撥的,從此深恨北人,這對於統一大業,尤其是收服江南的人心,沒什麽好處。可不能因為一時小利,就罔顧大義,更影響到底定江左的大業哪。

裴該聽他所言有理,不禁撚須沉吟。隨即祖逖也出班奏道:“臣亦以為,不應趁機南向,而當繼續鞏固中原,恢復生產,以待將來。國家方定河北不久,慕容氏虎踞幽州,拓跋氏又叛服不定,沿邊戍卒不得休息,倘若此時南下,發兵少則得利少,既取荊州,亦當命中原之卒久戍,虛耗錢糧;發兵多則恐動搖大局,傾空府庫。

“昔羊叔子(羊祜)請伐吳,而樹機能方肆虐邊鄙,以是晉武不許——今日之勢亦然。北方若定,中原穩固,則十萬之眾渡江不難;江左人心散亂,復經蘇峻之變,將更孱弱,收之易也。然若謀一時之小利,使中原之卒北守幽、並而南鬥荊、襄,萬裏轉運間,國必虛疲。

“要在南人不能渡江而北,鮮卑卻可馳騁南向;屍居余氣,枯守之徒,無需先伐,戎狄無信,卻宜先定。且陛下此前規劃,要先使陶公定蜀,再三路發兵夾擊建康,如昔晉伐吳故事,可以事半而功倍。如今豈可因一時之忿,而為事倍而功半之勞呢?陛下三思。”

裴嶷從政治上,祖逖從軍事上,都極言不可南征,裴該從善如流,當即首肯其言。於是便命華恒、祖納等以私人身份寫信給王敦,申明蘇峻之亂與朝廷無涉,並且表態當其東征定亂之時,絕不會從背後去捅一刀——當然啦,信與不信,都在王敦,倘若王處仲接到這些信後反倒心生疑慮,不肯全師以攻蘇峻,導致戰事拖延,那說不定對華朝反倒更為有利呢。

然而三日後,又有急報傳來——這回遞出消息來的,乃是王貢安插在江南的奸細——說司馬睿既已逃遁,蘇峻乃脅逼吳興王踐祚稱尊……

王貢既然想在建康城內安插耳目,當然不會放過吳興王府這個最合適的潛伏場所了,即便在裴該稱帝、南北對立之後,仍然不時有相當重要的情報從王府中秘密傳遞出來,於府內主持其事的,就是管家裴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