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治大國如烹小鮮

天子無私事,裴該的一言一行,皆有著作郎隨時記錄下來,以編纂《起居注》。這一制度可能是肇始於西漢武帝,或東漢明帝時代,但一直不設專職,要到晉朝,才確定由秘書監下屬起居郎來負責——也算是司馬氏對封建政治制度發展所做的少數幾樁貢獻之一了。

所以除非軍國要務,嚴禁外泄,否則象規劃新長安城之類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瞞得了朝臣——且還有工部、虞部摻和呢。因而不數日後,便有多名朝臣上奏,以天下未定,府庫未充之故,請求陛下暫寢修城之議。

裴該回復說我沒打算這就修新都啊,不過預先做點兒規劃而已,能夠浪費多少人力、物力?裴嶷卻反倒提出:“新都非旦夕可成,必須先期規劃。且建新都有利於彰顯天子之威,國家之盛,即便天下尚未底定,亦可因應形勢,徐徐為之。”

禦史中丞熊遠和監察禦史陳頵都上奏駁斥,不過熊孝文主要是質問裴嶷,倘若現在就營造新都,人力和錢糧打哪兒來啊?陳延思則表示,以洛陽為都城正好,何必再勞民傷財,計劃西遷到長安去呢?

不必裴該開口,徐渝就主動跳出來跟兩人辯論了——主要這是他工部接手的第一件大工程,豈容他人破壞?而且營建新都是有望留名千古的,就跟“器勒工名”一般,將來史書上多半會記一筆,長安新都的總規劃師是他徐渝徐子垠。

徐渝首先上疏反駁陳頵,說:“朝廷以關中戎狄多而不易鎮定故,乃設西京,此事既成定論,禦史不宜再沮。則舊日狹迫之城,豈能為我朝之新都啊?即便天子仍居洛,而不時西巡,亦當建城……”

然後再回答熊遠的問題,並且趁機提出建議:“今祖公於三台破羯,所俘近萬之眾,行將押來河南。臣以為,與其如諸公所言,設屯務農,不如予我工部,先期於龍首原南平整土地,以便錢糧豐足時,營建新都。

“從來俘虜最難安置,彼等既從羯,罪不可綰,唯天子仁厚,不忍加誅,然亦不可輕縱。彼等釋耒耜已久,唯恃氣力,與其務農,不如務工。工勞而死,前罪自贖,工勞而不死,始可赦之於壟畝之間,復為國家編戶。總比征勞役,傷農人,為合宜一些吧。”

這年月是沒有國家工程隊的——私人工程隊也不多,而且規模都很小——搞大工程都得要征召農夫充役,有可能影響到農業生產,所以歷朝歷代於此事都慎之更慎。徐渝就此建議,何妨如從前俘胡的舊例,把戰俘充作勞役呢?開山挖礦的胡虜目前足夠用了,新的戰俘——不僅僅如今的羯趙,也包括以後可能逮著的南蠻——全都押去做工做到死,廢物利用,不是很好嘛。

裴該覽奏,頗為心動,但還是警告徐渝:“彼等多數本亦良善百姓,不過為羯賊所蠱惑或挾裹而已,卿勿急於事工,而浪執彼等性命。彼等既曾為兵,若唯死而已,振臂一呼,必然生亂啊!”你可別打著一定要累死他們的主意。

開國天子,權威還是很盛的,於是朝議最終認可了徐渝之言,也由此決定了這批河北戰俘,以及日後所獲戰俘的命運。

或謂:長安城每塊磚石下面,都掩埋著戰俘的累累白骨……

當然啦,雖然裴該討厭駢儷文,終究群臣舊習難改,所奏並非上述那些文字,而要雅馴(生澀)得多;至於裴該所下詔命,多由秘書潤色,甚至於他只是說個大概意思,而由秘書擬稿,亦難免雕琢之態——頂多質樸一些,力求靠攏兩漢文學、建安風骨罷了。

因為天子喜歡什麽樣的文字,或者說尚可忍受什麽樣的文字,秘書省郭璞、胡飛等人是再清楚不過了。

且說詔命既下,傳達到禦史省,禦史大夫荀闿便不禁對熊遠、陳頵等人發牢騷,說:“天子所信用者,多貪功近利之輩,國家未定,豈有肇建新都之理啊?分明彼等為邀寵於上,而罔顧國事。但我不料裴仆射竟也作此語……”

有人自然就有江湖,有政府自然就有黨爭,歷朝歷代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只看能不能限定在一個尚可容忍的範圍內,盡可能形成良性競爭,而不是互扯後腿罷了。此前在晉時,朝中主要是荀黨或稱東黨,和裴黨或稱西黨,雙方明爭暗鬥不休;至於祖氏,軍權雖盛,於政治上卻並不甚用心,導致集團小弱,根本形不成鼎足之勢。

等到華朝肇建,東黨乃趨勢微,原領袖荀組受拜從一品少傅、宜都縣公,荀邃受拜從二品特進、新息侯,但都沒有實職,不過吃一份空俸而已,即便第三號人物荀闿,也未能名列宰相之位。

大獲全勝的自然是西黨,只是西黨也非鐵板一塊,掌權之後,其內部自然也會分出派系來。統而言之,可以稱為儒臣派和吏僚派,或者說世家派與寒素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