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歸來歌大風(第2/3頁)

“此柏千歲榮,根與地脈通。葉滋亭如蓋,枝虬矯若龍。蟲鳥不能損,抖擻斃群兇。一振四荒靖,歸來歌大風。”

裴該聽了此詩,不禁略側過臉去,斜睨裴通。裴通趕緊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努,兩手攤開,那意思:哥啊,這還真不是我教的……

裴該便即提醒裴桐:“大人,如‘大風’之語,豈可輕出於口啊?”

這首詩表面上在吟詠裴柏,其實以柏樹為喻,在歌頌裴該,倒也罷了,但結句“歸來歌大風”,卻分明是拿裴該比漢高祖劉邦。以人臣而擬帝王,這要擱明、清兩代,恐怕難逃罪愆,這年月禁忌倒是還沒那麽多,卻仍然不合適。

倘若此詩出於裴通之口,估計裴該就當面呵斥了,裴桐終究是長輩,有如裴該祖父一般,所以他的語氣才稍稍委婉一些。

裴桐仗著年歲大、輩分高,卻不肯就此喏喏而退,仍然舉著酒盞,笑對裴該說:“但論功績,大司馬何遜於漢祖啊?天下喪亂,黎民塗炭,若非大司馬,即我裴柏亦不得茂,子弟將屈身於胡虜,裴氏猶如此,況乎他人。老朽年將從心所欲,即有逾踞,亦出至誠,大司馬勿罪。”

裴該笑笑:“天下尚未底定,羯賊猶踞河北,大人此言,該不敢受,此酒亦不敢領。”

裴桐固請,說:“大司馬既復晉陽,殄滅胡虜,此猶垓下破項也。雖有彭越、黥布、陳豨、臧荼,終不為患,行將授首。老朽此酒,非自敬大司馬,乃為裴氏一族,上大司馬千秋萬壽。還望大司馬勿卻族人之意,肯請勝飲。”

話中之意,不光老朽自己,我們全族的人都盼著你當劉邦呢!

裴通也勸:“長者之意不可違,長者之酒不可辭,請明公勝飲。”

裴該無奈之下,只得接過酒盞來,卻先朝東南方向一舉,然後才分三口喝盡。主要是旁邊兒也沒啥外人,他真沒必要跟同族面前特意撇清,唯先禮敬洛陽方向,以示:我猶尊奉晉室,公等之言,還望到此而止。

當日晚間,宿於縣中,裴該就特意把裴通給叫過來了。

前在長安,以裴嶷為首的諸多文吏、武將,都或明或暗地慫恿裴該更進一步,甚至於已經開始謀劃、鋪路了,對此裴該只是假裝瞧不見而已,並非毫無所查。但是陶侃的態度一直模棱,使得裴該尚且猶疑——時機真到了嗎?我最終還是不得不邁出那最後一步嗎?

靈魂來自後世的裴該,對於皇權是天生存有惡感的,他也曾經考慮過,能不能利用自己的權勢,徹底解決改朝換代的周期率,甚至於改帝制為共和呢?只是一方面,歷史發展自有其規律性,是不可能靠著一兩個聖人就瞬間飛躍的;另方面通過對這一時代的深入探索和了解,裴該也知道對於自己來說,取消帝制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倘若強要推動整個社會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往小了說,人心悖離,或將導致身死族滅,往大了說,很可能再掀起新一輪的動亂……

基於此種矛盾心理,他才不如裴嶷所寄望的,於帝位也去爭上一爭,而打算順應時勢。若為時勢所迫,恐怕欲不進身而不可得矣——比如此前的王莽;但若時勢不到,強取亦足招禍——比如此後的袁項城。

然而今日在裴柏之側,裴桐代表整個裴氏一族,集體發聲,言辭雖然溫婉,卻仿佛是拿根鞭子在朝裴該背上抽,逼他前進一般。裴該內心翻覆,憋了一肚子的話,無人可以傾訴,實在難挨,思來想去,我不如跟行之說道說道,吐吐苦水吧。

裴通裴行之,可以說是裴該穿來此世後,所見到的第一個親族男子——女性自然以裴妃為先,然後在江南又見到了另一位姑母衛門裴氏;至於裴嗣、裴常父子,則血緣過疏,毫無感覺——昔在臨淮相談,小年輕肚子裏還是有一點兒貨色的。且如今裴通外放為聞喜縣令,跟關中諸裴往來自然較疏,有可能跟裴嶷他們不是徹底的一條心,而自己似乎也不必擔憂,那小子一轉眼就把自己的想法密報給裴嶷知道……

裴該夤夜召來裴通,先問問聞喜縣內的狀況,繼而表態,想把裴通帶回長安去——“卿以本籍,出為縣令,實乃權宜之計,不可久任,以免遭人訕謗啊。”

裴通拱手答道:“縣內諸事,漸已理順,最遲明春,便可不負明公所托——還請期以明歲。”

裴該點點頭,隨即笑道:“此非公廨,我兄弟交言,何必如此稱呼?但如昔在臨淮之時,呼我為兄可也。”

裴通趁機就順著裴該的話頭,回溯往事:“囊昔愚弟奉命出使徐方,見兄於臨淮,還望兄能夠‘搖撼天下’,然今阿兄所建偉業,又何止‘搖撼’二字啊?天下之半,俱在兄之掌握,假以時日,另一半也不可逃,當盡為阿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