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亂世人不如犬

陳安請令,要走汾水河谷的小路,抄出西河郡去,劉央等反復規勸,此計懸危,陳安卻異常執拗,反復固請——而且瞧那表情,聽那話語,即便不得將令,他也要違令走這一遭,以期將功抵罪。劉央無奈之下,最終只得揀選五百精銳步卒,交付於他,並使負十日的口糧。但反復叮嚀說:“若途中遇敵,千萬退返,不可浪戰啊!”

於是第二天一早,不等姚弋仲率部向山前堡壘發起突擊,陳安就領著五百兵奔西邊兒去了,午前來到山口,便即徒步而北。要說這條道兒,從前姚弋仲也曾在其中修堡防羯,所以前半程還是能夠找到熟悉道路的向導的,至於接近西河郡的後半段,那就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啦。

其道南北百余裏,但是沿著水勢,曲折兜轉,那就不少於一百五十裏了。平地上步兵在沒有太多輜重拖累,也不必防備敵人從側翼發起襲擊的前提下,走快點兒一日可七八十裏,但逾山涉險,很多地方只能兩人並排而過,速度就始終提不起來。陳安緊趕慢趕,頭半天只入山二十多裏,天就黑了——這種地形,他當然不敢打著火把趕夜路,只得原地和衣而臥——第二日一整個白晝,也才走了不到五十裏而已。

可是第三天再上路後不久,迎面竟然撞見了兩個平民百姓,士卒們本能地就執械沖將上去,嚇得二人掉頭就跑。可是狹道上根本就跑不快,行不多遠,其中一人便即摔跌倒地,士卒趁機撲上去按住,剩下那人貌似不舍,只得轉過身來,跪地求饒。

士卒們再一瞧這被按趴下的,竟然是名婦人,瞧上去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歲年紀,模樣還算周正。

陳安聞報,好不容易從隊伍正中偏前的位置擠了過來,此時士卒已將那兩人全都按跪在地。陳安大咧咧地在山石上箕坐,厲聲喝問道:“汝等是何處之人?經此小徑,難道是想偷越邊塞不成麽?”

此時平陽屬晉,而西河屬趙,雖說各自都不承認對方政權,更沒有邊境條約,終究是不準許互相往來的。

二人中的男子,乃是那最先摔跌被擒的婦人的丈夫,急忙哆哆嗦嗦,拱手回復道:“小人等皆是介休晉民,陷身羯地,如今介休不可居,乃扶老攜幼,南下投效王師,將軍既是晉臣,還請勿殺我等……”

陳安一皺眉頭,就問:“如何介休不可居啊?”

……

原來石虎留下張熊守備山口,自率大軍逾山而歸西河後,便即率領數千騎兵,匆促北上晉陽。他讓張貉統領主力部隊,暫駐介休,更須在山北築壘設防,一方面接應張熊,另方面也防備晉人突破了山南堡壘後,一路殺向山北。

考慮到糧草問題,允許張熊調動部分兵馬,再自介休北上,到太原郡的南部去。太原之南,汾水流注過一大澤,名為九澤,方圓數十裏,水量充沛,因而九澤周邊,向來是土地肥沃、人口繁盛之處,晉時便設置多縣,包括西河的介休、中陽、隰城,還有太原的平陶、鄔縣、中都、京城等,密密麻麻,星羅棋布,其中如中都和京城,兩縣相距不過十數裏地而以,站立城頭,都可遙遙對望……

所以當初張群就說了,九澤附近很富裕啊,即便歷經兵燹,幾座縣城裏還各有數百上千戶人家,雖說府庫空虛,難道百姓家中就一丁點兒余糧都欠奉麽?有這些散民之食,大軍自可於此間休整,以待太尉復定晉陽後歸來。

就這麽上下嘴皮輕松一碰,卻給數萬黎庶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張貉領兵才進介休,便下令奪占民宅,搜集食糧——因為實在是沒吃的了,殘余一些,不是留給了張熊,就是交給了石虎。他倒是特意關照一句,這是我家土地啊,你們做得別太過份,光搶糧食就成,輕易不要動刀殺人。然而搶奪百姓家中存糧,這是把他們往死路上逼啊,又豈能不起沖突,而一旦起沖突,羯兵手裏有刀有槍,自然會選擇最簡單幹脆的應對方法……

就此家家遭難,戶戶喋血,介休令聞報大驚,匆忙跑來哀告張貉,結果才走半道兒上,就聽說羯兵連縣衙都給破了。介休令匆匆折回,只見內室被翻得一片狼藉,自家夫人倒臥在血泊之中,兩名侍妾被擄去無蹤……於是大哭一場,當即便懸梁自盡了。

羯兵也不以為意,歸報張貉,說介休令貪汙府庫存糧,難以供應大軍,故而畏罪自縊。一方面他們知道法不責眾,以張貉的威望,更不可能因此嚴懲將士;另方面縣令跟自己不是一個系統啊,文吏都歸尚書管,頂頭上司是續鹹,但續鹹不是造反了嗎?那還會有誰來為縣令鳴冤呢?

介休本是大縣,所以一縣之主能夠名為“令”,但在石虎治下,已然日益凋零、殘破了,縣民不過數千,住在城裏的更只有兩百來戶而已,又怎麽夠數萬大軍搶掠哪?張貉正待分兵他往,郭氏兄弟卻直接撞上門來,要他把所搶到的糧食,先分給自家部曲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