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十八層地獄(第2/3頁)

既然來了,豈可空手而歸?再者說了,石天王和張太傅要我覘看裴大司馬的為人,若不能與其多談片刻,光照照面,我能瞧出什麽來啊?我回去怎麽復命哪?

裴該倒是也不拒人於千裏之外,撥冗片刻,聽聽和尚講經,權當是休息了,因而面帶笑容,由得竺法雅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可是聽不移時,便不耐煩——這跟我所理解的佛學,貌似不是一碼事兒啊。

因為釋教傳入中土之後,有一大變,結合本土風俗和儒、道等理念,逐漸形成了與天竺本土,以及西域等處都迥然不同的單獨流派。但這一變化是逐漸形成並且完善的,就目前而言,尚在變革之初,且竺法雅所宣都是佛圖澄那一套,九成九還是西域貨色。

裴該於後世接觸過的一些什麽天台、凈土,乃至律宗、禪宗,這年月全都沒有——多數中土宗派,其根源都來自於鳩摩羅什的譯經,而鳩摩羅什尚未出生——則聽了竺法雅所言那些近乎原教旨的佛理,常有隔靴搔癢之嘆。

倘若自己不是身份貴重,一言一行為千萬人所瞻望,裴該都忍不住要拿些後世的佛教理論去跟竺法雅擡杠了,但他終究不願意自己腦袋上再頂什麽“方外大德”,或者僅僅只是“好釋道者”的帽子。只是愈不便開口,就愈是難受,最後終於忍耐不住,擺手打斷了竺法雅的滔滔不絕,說:“和尚可矣。我方軍務倥傯,實無暇聆聽佛理。”

隨即問道:“和尚既自趙營來,則羯主遣汝,應非僅僅向我闡發佛理的吧?真實來意,不妨明言。”

竺法雅聽問,內心大有挫敗感……他當然不能說我就是來看看你究竟是什麽樣人的,略一斟酌,便道:“我釋家講求護生,家師此前即明諫趙天王,請少行殺戮,因而救下了數千萬生命。則今兩軍交鋒,難免塗炭生靈,即兵卒將吏,得非人乎?豈忍喋血疆場,屍骨不得返鄉啊?趙天王亦有誠意,望能與大司馬言和,各安疆界,以免殺戮。”

裴該笑道:“此為誆言,和尚當面扯謊,便不怕身墮拔舌地獄麽?”

他一不小心又說錯話了……十八層地獄之說雖然始於佛經,這年月相關內容還沒有翻譯成中文,和尚們平素宣講之時,全是用的梵語對音。故而竺法雅聽到“拔舌地獄”的說法,不禁愕然,忙問:“大司馬所言,不知出於何經啊?”

裴該心說我哪知道出於哪部佛經……當即含糊其辭,只說:“今我護守河內,是羯寇來擾,非我往攻也。則欲罷兵言和,趙軍可自退去,又何必遣和尚來說我?”為免再露破綻,幹脆三言兩語之後,他就把竺法雅給轟出去了。

竺法雅無奈而返歸趙營,把前後言談向石勒、張賓等人復述一遍,完了說:“聞裴大司馬語,實於我佛有緣,似亦稍通佛理,奈何不肯承認。或者身居尊位,日誦儒聖之教,不欲使人知其好佛也。”

張賓反復咀嚼裴該與竺法雅對談時之語,隨即問道:“則和尚見其人,如何啊?”

竺法雅返回時已有腹稿,便即答道:“翩翩然君子也,待人有禮,無倨傲之態,全不似手握重兵之將帥。然既居尊位,自有其威,一旦逐客,我亦不敢久留……”

張敬在旁邊冷笑道:“裴某大奸似忠,大譎似賢,心深難測,最善偽飾。和尚此去,終究無用!”意思是張孟孫你就多此一舉,根本是無謀破敵,只好搞些莫名所以的花樣來蠱惑人君。

張賓懶得理他,只是轉身對石勒說:“臣探查裴文約言辭之意,實無決戰之欲望,我軍唯有先退,免傷士卒銳氣,並徒自消耗糧秣。還望陛下允準。”

石勒也無奈,說那好吧,咱們只有先退兵再說——“若裴該追來,則以誰人斷後為宜啊?”

張賓說裴該必然不追,他若膽敢追來,咱們正好在沁水岸邊,與之決戰——“自然以太尉斷後,最為穩妥。”

即命石虎斷後,趙軍拔營而歸。消息傳到晉營,裴該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竺法雅才剛離去的時候,他就已經作出過斷言了:“張孟孫無計破我,乃使僧侶前來,以為羯奴之去尋理由也。”其實他也沒搞明白竺法雅究竟為啥來的,還以為是石勒面子上下不去,所以張賓才找個和尚來詭言為全士卒性命,免於殺戮,給石勒一個台階下——“則最多五日,羯寇必退。”

等到趙軍真的撤營而去,諸將皆服裴該先見之明。甄隨、馮鐵等將當即請命追擊,裴該斜睨著甄隨道:“汝前此追擊,便中敵圈套,還不悔悟麽?羯奴尚無敗相,便即退兵,則必留重將斷後,甚至於還有埋伏,我若往追,多半挫敗,豈非畫蛇添足?”

甄隨努著嘴道:“即有斷後,有埋伏,我等謹慎前行便是了。若賊去不追,任由其想來便來,想走便走,豈非大挫我軍……大都督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