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過河拆橋

裴通說你們就是一群廢物點心,白白頂著個裴姓,在胡朝治下,瑟縮如同麻雀,唯求自保;等到國家收復河東之後,也將不出一兩個才傑之士來,只能供輸些糧秣,等若普通平民。你們有什麽功勞可言了?如今大司馬雄霸天下,你們倒跳出來想要雞犬升天了,世間哪有這般美事!

裴碩真是有苦說不出……裴氏一族的精華,都在裴茂子孫,自從喪亂以來,是死的死(如裴盾、裴苞、裴邵等),逃的逃(如裴該、裴嶷、裴粹等),留居聞喜本家的,本來就是些疏族子弟,歷來教育資源是絕不會向他們傾斜的,怎可能再出什麽才傑之士?就好比農夫辛苦耕織以供養官吏,完了官吏指斥農夫不肯向學,幫不上忙,這也太過分了吧!

只是裴通雖然仍稱其為“叔祖”或者“公”,語氣卻咄咄逼人,加上本身就在逃亡的那群人中間,是既得利益者,裴碩就不便直言辯駁啊。那要怎樣才能打消對方收拾族人的妄心呢?老頭兒不禁面露哀戚之色。

裴該之所以派裴通過來,而非同姓他人,自然是經過反復考量的。換了旁人,手段如何暫且不論,說話就未必能比裴行之更沖。

一則,裴通才具中平,但實為能言善辯之士,這點裴該於徐州初會這個從弟的時候,就已然有所了解了;二則,裴通少歸聞喜,對族人都很生疏,裴碩就打不出什麽感情牌來;更重要的,裴通與關中其他裴氏子弟不同,他是庶出,向來為其父兄所輕,但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畏畏縮縮,反倒極有野心,甚至於好為大言。

說白了,裴行之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爆發戶嘴臉,這路貨對上桀驁,對下蠻橫,最擅長暗中圖謀尊貴者,而明著狂踩底下人啦。則把他放到一群名位遠遠不如,血緣比他還疏的族人中間,他有可能在裴碩的親情攻勢下心軟麽?

於是裴碩的哀告,反倒更激發了裴通的倨傲之氣,當即明言道:“我既守牧聞喜,必當梳理戶口,重整田賦。自永安(指晉惠帝永安年號,劉淵於永安元年起兵、僭號,進而奪取河東)以來,縣中編戶、田土,多入裴氏私門,今既承平,總應當吐出來了吧?!”

裴碩苦笑道:“不敢欺瞞,這十余年間,裴氏確實收聚了不少的饑民,充為奴婢、佃客,也因此而購得一些田土。然而在在皆有文契,合乎律法,還望縣尊明察……”我們是合法蓄奴,合法買田的,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地吐出來呢?

裴通冷笑道:“胡寇治下的文契,豈可算數?”

裴碩反駁道:“此乃朝廷棄河東,非我等自迎胡寇,其間文契,豈可一概作廢?且止河東一郡,大族數十,多有此事,難道縣尊皆欲橫奪其田產、奴婢麽?”你就不怕因此而鬧出亂事來?!

裴通咧嘴道:“別縣之事,自然不論,我今守聞喜,則縣中之事,由我而斷!”

這年月墨授長吏的權力是很大的,只要不違背朝廷基本法度,也不違背常情、常理,自然可以出台各種地方性臨時措施,而一般情況下,朝廷只看結果——要是因此鬧出事兒來,哪怕你一板一眼執行朝廷法令,也要受責;倘若太平無事,隨便你在地方上怎麽搞,朝廷是懶得理會的。

那麽裴通說在胡漢統治時期的所有文契一概作廢,甚至於這段時間內所新占的土地、奴婢都算“逆產”,理當加以沒收,在理論上是說得通的啊。至於如此施政的結果如何……聞喜縣內勢大的只有裴家,此令不涉及別縣,則河東其他家門正當初復之際,不會有誰敢站出來為裴家站腳助威吧?

裴家單獨鬧事?恐怕大司馬就等著你鬧事好收拾呢!至於裴通,他是大司馬的從弟,又姓裴,說不定事後不但不會受到指責,反倒會留下“大義滅親”的美名。

更要命的,原本被裴碩引為奧援的汾陰薛氏,早已執恭順之態,再難指望……

……

此前,裴該任命李容為河東郡守,要他設謀打壓和削弱境內豪強,李仲思主要的手段,就是分化瓦解,利用各家族內部的矛盾,使其主要支系分爨。雖然僅僅半年多的時間,收效已然頗為顯著了。

然而有兩個家族,李容暫時還不敢觸碰,一是裴該出身的聞喜裴氏,二就是汾陰的薛氏。薛氏武力之強,為河東各家之首,李容唯恐一招不慎,會逼得薛寧造反,由此境內再起波蕩。而只要薛、裴兩家不動,其它家族就沒有膽量鬧事。

薛寧此前跟從甄隨北上平陽,參與了平陽城下大戰,戰後即被裴該帶回長安。由此將他與薛氏本族隔離開來,趁機就暗示薛寧:薛氏強盛,於國家非福也。

地方豪族必會侵奪官家權柄,甚至於割據稱雄,此乃自然之理,從前漢開始,地方官打壓豪族,乃至於破家滅門,就屬於政治正確的舉措,只要不引發大的動亂,朝廷必然支持。唯自東漢以來,經學世家勃興,往往在朝占據要職,倚為靠山,在鄉則偽裝溫文爾雅的嘴臉,不再明著對抗官府,而慣於暗中拆墻角,地方官無奈之下,才只得聽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