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本族何功?

在朝廷詔命下達,裴該東出勤王之前不久,他先派了兩個人離開長安,啟程東向。

這兩個都是其從弟,一為裴通裴行之,一為裴湛裴義深——裴湛是奉命前往洛陽,去為裴該亡兄裴嵩營建衣冠冢。

裴嵩昔日在蓬關為陳川所害,隨即便草草地埋葬了,具體位置,就連家仆裴服和收留裴服的陳午部將李頭也不大清楚。其後裴該率軍北伐,收復河南郡縣後,即命裴服前往訪查,可惜尋訪了許久,全無消息。因為裴該的靈魂來自於後世,對於那位名義上的兄長並沒有什麽實際的親情,故而此事既然一度耽擱下來,乃因軍政事物倥傯,逐漸地竟至淡忘了。

直到在學校裏被範宣背後指斥,說他“不識禮”,裴該這才覺出不對來,終究身處此世,還頂著聞喜裴氏嫡傳的名頭,則於世俗禮法,是不能夠不多加上心的。即便找不到裴嵩的遺骸——這在亂世中也是常事吧——但其廬墓,還當建造,以便祭掃。

於是便命從弟裴湛代表自己,前往洛陽郊外,就在裴頠的墓旁,為裴嵩營建衣冠冢。裴頠壯年而為司馬倫所害,以草席裹身,葬於城外,其後晉惠帝反正,追復其本官,以卿禮改葬——還是在洛陽郊外,因為老家聞喜已然陷在賊手。而等到裴該收復河東,裴嶷等建議將裴頠之墓遷回原籍,裴該就笑著對裴嶷說:“則叔父百年之後,也望歸葬裴柏之側麽?”

裴嶷聞言,不禁愕然——那我不歸葬祖墳,難道還能葬於別處不成麽?但覺得裴該話裏有話,就不急於回答,反問道:“文約之意如何?”

裴該笑笑,說:“我曾有言,身之所在,便是裴柏。惜乎叔父但戀樹而不戀人。”

裴嶷趕緊拱手:“文約何往,我自然追隨。”你要是歸葬聞喜,那我也回去;你若沒這個打算,那我……還是跟著你比較穩妥啊。

裴該這是特意要跟老家眾多族人做切割。具體將來自己會走到哪一步,要看形勢變化,他也還沒有太深入地考慮過——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強迫著自己不去提前妄想——但天下大定之後,必然要削弱世族力量,盡量釋放被大家族侵占的土地,分田給普通農戶,這是籌劃已久的方略。既然如此,不妨暫將自己與漢光武作比,他可不希望再出現什麽“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的事兒來……

因此就以裴頠之墓乃先帝所立,不可擅遷為借口,婉拒了裴嶷等人的請求,讓老爹仍跟洛陽郊外躺著。既然如此,那麽新建裴嵩的衣冠冢,自然也得在洛陽了。

至於裴通裴行之,他被裴該特命為聞喜縣令,回老家去整頓家務事。

按例,本縣之人不得在本縣任官,但裴該既執權柄,他這麽小小地破壞一下制度,是沒多少人膽敢出言反對的——陳頵為拾遺,負有諫諍之責,倒是提出來過,但未切諫。裴通乃得到裴該的授意,既入聞喜,交接印信後,便即乘車馳往本家而來。

裴碩等人急忙出塢相迎,裴通指點著偌大的莊院,撇一撇嘴,說:“國家既復聞喜,且滅胡逆,驅羯賊於西河以北,境內平靖,則我家還須建塢堡、立垣墻,等若城邑麽?難道想用來抗拒王師不成?”

裴碩趕緊承諾:“是老朽之失,理當即命子弟平壕、毀垣。”

這也是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一方面,裴軍既復河東,則以薛氏為首,紛紛撤去了舊日所建的堡壘,就連牢固不拔的薛強壁也給扒了——薛寧撤此堡,多少感覺有些肉痛,但考慮到此堡以兄子“薛強”為名……扒了也好——裴碩仍舊拖延著不拆,是因為縣中並無明令。既然今天裴通當面指出,還把話說得很重,則裴碩又豈敢抗命啊?

另方面,裴該曾經恐嚇裴碩,說要“破裴氏而伐裴柏”,裴碩也擔心不毀垣墻,被裴該逮著動手的借口。對於裴該刻意要與家族作切割,進而弱化裴氏,即便裴嶷等人也皆不能洞察其真意,裴碩自然更是理解不了的。在他以為:因我久執裴氏族政,而裴該少小在外,則彼不但與族人毫無親情,更唯恐難以復收族權,所以一定要打壓我,以及過往在族內橫行之輩……

其實裴碩心說,我本無擅權之意,此心天日可表,偏偏為時勢所迫,惡了裴該,乃不容我剖肝瀝膽,仔細分辨……

也是我自入胡營,便已存死志,結果人老了,腦筋一時間沒能轉過來,竟然在裴該面前也要以死明志,則在對方看來,實有要挾之意了。

他擔心裴通此來,就是奉了裴該之命,來搞大清算的,由此才趕緊答應,會盡快拆除已無必要的防禦設施;隨即還暗示裴通,大司馬既然國事繁忙,不克歸鄉,則不如由縣尊你來暫理族事吧,我早就想交卸這副重擔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