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進退之間

裴詵說朝廷想怎麽酬賞大司馬的功勞?簡單啊,封王、拜相、加九錫就行了。

荀邃等人聞言,無不大吃一驚,心說沒想到裴該的胃口竟然這麽大!祖納注目梁允,那意思:你們算是一夥兒的,你都沒想到會得著這種答案吧?那你攔是不攔哪?

梁允也自驚駭,忙道:“子羽得非戲言乎?封王大幹制度,加九錫恐罹人譏,唯拜相尚可商議……”

裴詵搖一搖頭,說:“君等誤會我所言了。大司馬所求,並非三事之一,而是封王、拜相,再加九錫。”

祖納實在憋不住了,站起身來,憤然道:“子羽此言,果然是大司馬真意麽?得非欲陷大司馬於不忠不義乎?!”

裴詵雙眉一擰,也站將起來,說:“大司馬有定國復土之功,然而爵已郡公、位至上公,除非更改舊制,以王、相及九錫加之,何以酬其重勛,而使天下人心服啊?倘若賞不配功,朝廷威望何在?天子信義何存?!”

眼瞧著兩人就要嗆起來,荀邃趕緊一手一個,拉著他們坐下,說:“可再商議,何必口角?口角終不能成事啊。”隨即望向裴詵,說:“子羽可否退一步呢?”

裴詵笑道:“此非商賈交易作價,何言退步。”不等對方再勸,他面容卻又一肅,說:“君等以為大司馬何如人也?清華貴冑、世代重臣,且已執國柄,行台長安,難道在乎那些虛名麽?大司馬所欲,不過復我舊土,殺逐胡、羯,導君堯舜,以致太平而已。辛苦逃於縲紲之間,擊楫渡江,百戰功成,難道是為了謀求前代罕有之封賞不成麽?!”

眾人聞聽此言,盡皆愕然——唉,獅子大開口的是你啊,難道不是裴該的授意嗎?你究竟是啥意思?

就聽裴詵繼續說道:“大司馬嘗與我等雲,曩昔逃死於苦縣寧平城中,但求得生,別無他望;既歸江左,見諸賢因循苟且,不思匡復社稷,乃振袂而起,渡江北伐。本欲直前破胡,即便身死,亦可鼓舞後來之人,不想祖宗庇佑,連戰連勝,復迎天子於長安,得為執政重臣,則自身名位已足,所思唯有國家,豈敢復生妄念?

“胡寇雖平,羯奴在東,巴賊在南,大司馬每常憤憤,亦自慮不得息肩。若待天下大定,諸逆授首,馬放南方,鑄劍為犁,乃可辭官而歸聞喜,與族人共享太平,詩酒已盡天年。即繈褓中小兒,能得帶礪山河,永受朝廷世爵,衣食無憂,亦當知足矣……”

祖納等人不禁面面相覷,不過心裏都說:裴該想等平定天下後就辭官返鄉?這話聽聽就算了,你們信嗎?反正我是不信的。

“故大司馬實無私欲,仆此前所言,不過為朝廷計。若朝廷不封大司馬王,拜大司馬相,更加九錫,何以酬其功啊?昔劉越石在晉陽,王彭祖在薊城,一兵一卒不能南救,尚拜大司空、大司馬;索巨秀、麴忠克連戰皆敗,困守長安,而能開府為公;司馬保斷絕隴道,坑陷天子,能得相國之任;即拓跋別種,破胡一陣,可受代王之封。難道如今大司馬之功不如劉、王麽?其德不如司馬保麽?家世不如猗盧麽?因何不能為王為相,並加九錫?

“則朝廷若不如此封賞,尚有何爵、何位,可酬大司馬?朝廷威望何存,如何統馭天下?”

耳聽著裴詵的侃侃而談,荀邃突然間一恍惚,仿佛妻子的語聲在耳畔響起——

“妾非愛財之人也,唯願夫君尊貴,兒女康健,於願已足。然君已晉位仆射,則仆射夫人,豈可無好頭面?妾若荊釵布裙,與諸官夫人相見,豈非有損夫君與荀氏的臉面麽?妾索財帛,所為夫君也,非為自身也……”

如今裴詵前後矛盾的話,與夫人之言,何其相似乃爾——大司馬並非貪戀封賞之人啦,但若賞不配功,丟的是朝廷的臉面啊,這全都是為了朝廷啊,不是為了大司馬本人……

然而這種話出自女子之口尚可,出自親近之人尚可,在相關朝廷大事的談判桌上提出來,就顯得很怪異了。荀道玄本來妙解音律,擅長言談,又已經做了好幾年的尚書,方晉尚書仆射,在座之人,他的政治經驗或許僅次於梁允,但政治智慧卻在梁允之上,可即便如此,仍然猜不透裴詵,或者說裴大司馬的真實用意,究竟為何。

無奈之下,只得開口道:“吾不敏,子羽所言,大司馬之意,還望坦誠相告吧。”我認輸了,我嘴皮子耍不過你,但事關重大,還是請你直言吧,別再大兜圈子啦。

裴詵環視三人,莫測高深地一笑:“君等實不悟也。我意甚明,朝廷當封大司馬王,並拜相,且加九錫,唯此才是酬功之道,處事公平,聲威不墮……”說到這裏,他特意頓了一下,見沒人當場拍案呵斥,都伸長了脖子在等後話,這才終於翻出底牌:“唯大司馬固辭即可矣。”